“你该是脑子里我要你有的东西一点影儿也没有是不是?我说你本来就不得行,事实证明了我没有说错对不对?你怎么得行?你都得行!嘿嘿嘿嘿!”
事情就好像我在什么事情上向他宣称过我得行,我有我过人之处,而这触怒了他,彻底地得罪了他,他所做就是最终证明我什么都不行,世界是最无能无用最不行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在那里不顾体面地又叫喊又嘲笑,无比的快意、满足,大肆显摆他是多么正确、多么料事如神、多么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我仍然守时地,像一个标准的机器人一般地在他所说的“休息散步”的时间里到小道上散那种步,为他所需要的那种奇迹尽我所最大所能。这实际上也就是摆出丑态来供他观赏和嘲笑。一次,妈特意走出门来看了我一眼,那样子都是因为可怜我而恨我了。我知道妈这是在说,一个人再可怜也不应该把自己弄得像我这么可怜的地步,我为什么就不做我应该做的也能够做的,只要我做了这些就不至于还这么可怜了,所以,我是可恨的。不过,我仍然不改到爹所规定的时候就到小道上去表演那种散步,那种散着散着脑子里电光一闪那学习上平时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的答案就有了的散步。这比让我脱光了裤子在万人堆里行走,受万人嘲笑还要难受,但我始终如机器、如钢铁、如坚冰。我这是在出丑,但也是在让爹和世界的真相被揭示出来。我感到我在拖着整个世界向前迈着,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和痛苦,简直生不如死,而且最终是我自己的彻底毁灭,但是,这也在把世界和人之最大可能是什么一步步的揭示出来。只有把这种最大可能揭示出来了,才能够知道世界是什么,人又到底是什么、是谁、从哪里来、该往何处去。我要知道一切真相和最终的真相,我只爱真相,也不相信真相可以不通过完全和彻底的牺牲自己而得到。实际上,爹不知道,我做到的状态,有可能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标榜的那两位科学家——超越了他们在得到他们那两个长期困扰他们的科学难题之时的状态,只不过我全身心所在的难题不是他们那种难题,当然更不是爹所说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
不过,爹当然不会让我把这种“散步”一直散下去,他则一直在那儿看好戏,这天,待我又按时到小道上进行那种表演的时候,他气恨有加地几步冲过来,揪住我就往屋里拖:
“你还散啥子步!你还有资格散啥子步!从现在起取消你的休息散步!你根本就不可能让你的休息散步有一丁点儿意义!事实已充分证明你从此连休息散步,哪怕一次也都不配了!”
从这天起,我连他所说的“休息散步”也没有了。他振振有词地说我只配把所有一切时间,吃饭、走路、散步、睡觉的时间都全变成“正规”的学习时间,也就是全面取消我的吃饭、走路、散步、睡觉。他说,并不是不给我这些,而是我的实际情况本身已经充分地证明了我在所有这些时间里都没有与学习产生关系,而这些时间又只有完全属于学习才有意义。他说,只有做到像那两位科学家一样了,也就是要么在散步中要么在睡觉中解决了平时的研究和学习中不可能解决的疑难问题,才配有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因为这说明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包括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的时候,也百分之百在学习和学习上。对于这两位科学家,他们的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只是一个形式而已,而实际上他们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的时候也全身心在学习和学习上,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在散步的时候甚至于睡着了时候解决了他们一直都没能解决的科学上的疑难问题。而我,并没有在散步时脑子里电光一闪解决了平时的学习中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更没有在睡觉做的梦里面里解决一个平时的学习中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这就说明我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时完全没有在学习上,不仅说明我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完全没有在学习上,还说明我在平时正规的学习时间里也完全没有在学习和学习上,所以,必须从全面取消我的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把所有时间都变成我的学习时间开始做起。
“学习”就是他的神,他一定要为他这个这么卑贱的神而将我整个祭奠出去。
不过,要让我根本就没有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cao作起来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想让我不活了也无法做到。他又开始在除了白天的学习,晚上无止境地延长我的学习时间,深更半夜了才让我睡觉,再不让我到那条上面已经写满了我的罪恶的小道上“休息散步”,便桶放到我的学习屋里来,大小便都解在这个便桶里,到时他提去倒,而他的人则时时刻刻监视在我身边。吃饭倒还是与一家人同桌吃,只不过他就像受命监管一位阶级敌人一样,用一种放肆的、张狂的、似乎越丑陋和恶毒就越光荣和神圣的做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振振有词地叫道:
“我现在就要首先从你的吃饭开始!首先把你的吃饭改变——改造成是为学习的吃饭!你自己做不到只有我来帮你做到,不管我采取什么手段!因为你自己做不到,所以不管我采取什么手段都是正确的、合理的!对你的每一吃饭的举动、每一个再微小的细节我都要进行严密的监视,只要我个人认为有一丁点儿差错我就要予以纠正,不择手段地予以纠正!俗话说,赶驴子上山,赶不上山就只有硬拉和打,只有不择手段!就是把它捆绑起来抬都要抬上山!”
说到底,打才是他的最爱,当然,也是他的无奈。他果然因为我的吃饭动作他个人认为出现了差错而将我痛打了两次。不过,不管他怎么打,我也不可能有所改变,只可能如他所说“越来越坏”,他的手段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变本加厉,这不是因为他要我实现那种奇迹是根本就实现不了的,而是因为对于我来说,世界是一块铁,宇宙是一块铁,我在这块铁中心的一个供任何生物生存都嫌小的洞x_u_e里,里面还始终是高温高热的,洞x_u_e的每一处与洞x_u_e之外的地方都隔着无限厚实和无限坚硬的黑铁,而爹则是这个洞x_u_e壁上的一个其状凶恶恐怖的浮雕,就像大门上的门神像,象征这个铁地狱到底要多么凶恶恐怖——这就是我任何时候都毫不怀疑的我的处境,而自救是必须的,绝不能因为是不可能的就放弃,在这个前提下,我怎么可能改变得如爹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呢?且不管爹他们希望于我的到底是什么,寄托在我身上的期望到底是什么。
10
在漫长的,其艰难、困顿、苦痛岂是爹所说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可比的学习生涯中,有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有必要在这里记录下来。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发觉天已大亮,太阳升起该有一两竹竿高了。这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绝不可能有的奇迹发生了?我能够在这个时候醒来,在这个时候醒来了还躺在床上,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也没有在意,这对于我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世界翻了个儿了,绝不可能的奇迹发生了。我从开始爹所说的那种学习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这么迟我都还躺在床上而没有开始那种学习,更没有一个早晨我在这么迟醒来而爹却还没有来把我弄醒去开始那种学习。
这个看似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我得到了一种奇特的、被解救的、还是被永恒解救的心境,我感到自己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被照亮了、地狱终于被打破我在上帝的天堂里面了。在这种心境的作用上,我突然如顿悟似的相信自己人生不是我一直以为和记忆的那个样子,而实际上是这样的:
原来,我是一个背井离乡在异国他乡漂泊流浪了几十年的游子。我从一出生就开始这种流浪了。我到过无数的海港、城市,无数陌生的地方,我在大海的风浪中搏斗过,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乞讨过,在旷野里餐风宿露过,我的身心里满是冰冷无情的水Cao、死鱼、破烂的帆布、腐烂的垃圾,剩下的就是无数陌生人的冷眼和被无赖、孩子打砸、追赶投来的石头、土块,此外便一无所有了,我刚出生时是不是另一个样子已经不记得了。
我已经如此疲惫不堪,身心破碎,特别是,我身上没有一件是“真”,我这几十年来也从未接触过、见识过一件“真”,无论是真人、真事、真物都没有过,真正的只是这已经使我疲惫到了极点,生趣全无,生不如死。
但是,我终于想起了回家的路了。我是于三天前到家的。家乡的温暖,亲情,父母兄弟的热泪,左邻右舍的问候,这我心中时刻都在渴望着却在结束流浪回家前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是何等的火热,叫我这个时候都还如同子宫中的胎儿,也如子宫中的胎儿那样迷醉,迷醉得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几十年的流浪结束了,回到家里了,受到了亲和家乡人什么样的接待。三天前回到家里在亲人和家乡人火一般的接待中,在一顿几十年来从未吃到过的那么“真”的饱饭之后——这顿饭让我知道了过去几十年我都仅仅在饥饿和饥饿之中——我睡着了,在家的温暖、舒实的子宫般的床上,“真”的床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这一睡眠也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几十年第一次“真”的睡眠。这三天里,不时有人悄悄来看一看我饱经风霜的、令人心碎的脸,这脸上的睡眠的香甜更让人怜悯,但他们都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打搅我的睡眠。现在,我醒来了。现在,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哦,我现在才算真正清醒了,知道自己到家了,在亲人中间,在家乡人和家乡的土地中间,知道自己在一个“真”的地方,“真”的人们中间,我也一下子成了“真”的我了,虽然我还是这么破碎不堪。当然,我也一下子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三天前到家了,到家受的是什么样的接待。我也明白我也再不会离去了,他们也再不会让我离去了,我已经到了永恒的归宿地了,我的流浪永远的结束了。现在,他们,亲人和家乡人,都在商议该给我讨一门媳妇,从此安顿下来真正地生活、过日子。这个好媳妇,妈妈、姐姐、情人兼备于一身的好媳妇,美丽的、照亮了我们整条沟的好媳妇,从此让我生活在她身边就如同婴儿在妈妈的怀抱里一般的好媳妇,他们已经为我找到了,非她莫属,她也已经进我们家了,只等着举行一个仪式,这会儿她正在菜地里帮妈干活呢!看到她,家乡人都替我感到安慰和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