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类作文,一定要写“队长”、“支书”为了集体和群众的利益而壮烈牺牲生命的情节了,因为照教科书上和所有宣布工具所说,我们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能够存在而不是不存在,绝对不是没有存在、绝对不是只有一片虚无在,靠的就是无数的“队长”和“支书”,总之,当官的和掌权的人为我们前赴后继地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存、我们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存在的存在,都是建立在他们无偿付出的累累白骨和滔滔血河之上的。爹按照书本上的范文为我们设计出了一个“支书”为保住集体的一段水沟而牺牲生命的情节,还要求我们写在“支书”的精神的感召下,“支书”牺牲前无数的乡亲赶来和他手挽手组成了人墙,也终于把洪水给制服住了,我结合了他要求我们必须写的这两个情节,把“支书”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为了保住集体的一段水沟而牺牲生命是这样写的:
“他突然感到后脑被猛地一击,是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他企图用最后的力气更加顶天立地地站着,但接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是一块巨石撞击了他的后脑。不过,他最后还是看到自己站起来了。在哪儿呀?多少人啊,手挽着手组成人墙已使洪水被制服得像温顺的小绵羊。暴雨已停息,阳光照耀着大地,四野还有乡亲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其中有许多还是已经死去多年的,还有一些十分陌生的面孔,他们不是现在的人,而是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人。他们人人美丽异常,个个温暖可爱,全都和他心心相印,分明就是天国的使者。这么多的人和他手挽手,他感到他这一生没有感到过的快乐。但是,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人们一夜没有找到他,第二天人们才在下游的一个沙包中把他给挖了出来:他已经壮烈牺牲了!”
所有这些,不一而足。这使我的作文每一篇在沟里都会产生爆炸x_ing的效果。爹吃惊,秦老师吃惊,张芝阳吃惊,那几个女知青吃惊,住在我们邻院女知青小彭就更吃惊了。都说一个才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就能写出这样的作文,那是了得非凡。爹、秦老师、张芝阳、几个女知青、小彭,代表着我们沟的文化水准,他们的话就是权威,一篇作文在他们中间引起了轰动,就会在一沟里引起轰动。每次我的作文一出来,几个女知青、张芝阳、小彭就抢着看,还出题目让我给他们写。他们见人就盛赞不已,用尽了溢美之词。后来,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我的作文一出炉,就像是报纸上发布了惊天动地的消息,在茶壶嘴,一个人在那里高声朗读我的作文,满满荡荡围着一大群男女老幼,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我的作文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沟里流传,往往是我的作文一出来,沟里凡是有些文化和自认为有些文化的人都要手抄一份。
客观地说,我的作文让他们这么激动,他们是真这么激动。他们除了劳动就是政治学习,除了政治学习就是劳动,能看几场电影也全都是“革命电影”,并没有像样的精神生活,我的作文,无疑是如同久闭的屋子打开了一扇窗子,流进了一股清新空气,他们感奋那是情理之中。
而我,之所以作文会写成那样,也是因一个感受已经如魔咒一样加诸于我身上。这个感受就是,世界、宇宙是一坨冰,一坨处处时时都没有差别的冰,没有万事万物,更没有人和生命,人和生命在这个世界中也都只有变成冰,时时处处都毫无差别的冰。我写作文,包括我做任何一件事情,包括我的整个为人和生存,都是为了使我作为一个生命和人在这个只有冰才可能存在的世界中存在,让别人,哪怕只是一个人,哪怕只是一种可能x_ing,看到真生命和真人是什么,从而也作为真生命和真人而不是那种冰而存在。我认为这是我别无选择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人和生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此已经把自己整个人生、整个生命都放进去了。这就是我把作文写成了那样的原因。他们不知道,我每次写作文都是调动了自己整个身心的。他们也不知道,每次写作文,我都会感到比平时更冷,文章写得越用心,觉得自己越在通过写文章而使自己是个人和生命,这种寒冷感就越大,也越感到自己这是在走向灭亡。但我也离不开这种寒冷感,因为对于我,它就是我是人和生命的标志,我的寒冷感越大,我就越是人和生命,我只该做那些使我保持这种寒冷感和加大这寒冷感的事情。
简单而概括地说,事情就是这样。
最早觉察到我的作文和人们对我的作文的那种反应不对头的当然是爹了,尽管他是最早发现我的作文写得不同凡响并为之动容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宣传和鼓吹,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不会那么快就在沟里流布开来。他以一副混凝着清醒、理智、警惕、忧心的样子来到我面前,对我说:
“你要注意啊,他们这么称赞你喜欢你,还把你的作文篇篇都拿到人群中去朗读,正可能是他们要反对你、攻击你的前奏。这是一条铁的规律,很少有例外。而且,就我个人看来,你的那些作文本身也是成问题的。你不管写啥子都写的是你个人眼中的世界,只是表面上在按要求写。也就是俗话说的挂羊头卖狗r_ou_。而你又恰恰只有按照要求去写才是真的在写作文,这样写出的文章也才能真的被人们接受和喜欢。所谓按照要求去写,就是按老师教你的去写,照书上、报纸上同类文章去写,从谋篇布局到逐字逐句都要学他们的。只有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会让人们的接受和喜欢持久下去,不会到头来反对你、攻击你。他们现在对你的接受和喜欢实际上假的,是另有目的的!”
在对我的作文的一遍赞歌中,这是最早出现的对我的作文的负面的声音。不过,这时候,即使他已经有了这种警觉,他对我的作文,还有人们那种反应采取的主要还是一种观望的态度。
他总是对我寄予不切实际的期望,发现我有所谓“写作才能”,这又在他这种期望上添上了一把不小的火。是他第一个举着我的作文去向张芝阳、几个女知青、小彭炫耀,在他们面前无法抑制他久居黑暗之中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光芒的兴奋,要不然,如果他采取把我的作文秘密处理掉不让它们外泄的办法,我也不会那么快成为一沟的明星,继而让他预言我将成为全沟人攻击的对象。
第99章 第 99 章
2
当年,我才五六岁,还是个没上学的光屁股小孩子,就因为我那些“我们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有个世界而不是一无所有?宇宙是什么,它有多大?”等等天真的追问,爹在他的知识范围内回答我这些追问,对其中几个根本的回答我都给出了让他语塞的不同的看法,我“聪明过人,智力发达”、我是“神童”的名声就在沟里不胫而走,一时间让沟里如炸开了锅,也是因为他如获天降之物地看到了他不是一无是处,不是一无所有,不是毫无希望,他有一个天赋过人的儿子,对之进行如何如何的教育和改造将来就能够如何如何,起码可以给领导干部当“秘书”,他藏不掖不住他的兴奋,到人群中去四处炫耀,向可能已经把他看得啥都不如的人们证明他还是有办法的,有希望的,他真的不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是。
有一件事情是我刻骨铭心的。
我们的新房子修起了,爹妈在沟里赢得了普遍的赞誉,然而,我却听到爹总在对众人讲明他修房子的“真正目的”:
“我明确地给你们大家说,我吃那么大的苦,甚至可以说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修这几间房子,当然也是为了居住,为了居住的安全,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有更深远的用意,有另外的目的……我不可能仅仅为了居住条件的改善修房子,也不可能仅仅为了居住的安全修房子,不管居住条件的改善、居住的安全是多么重要……”
这是我经常听到的爹在众人面前的说辞。人们起劲地夸爹了不起,有出息,经过这次修房子,他算是得到了真正的锻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融入了我们这里这个社会,真正成为了我们和广大群众的合格的一员,可以说这才是他这次修房子最大的收获;虽然他一夜之间从一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国家干部变成了一位普通的农民,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也只是身份是农民,骨子里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就像是虽然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却不等于说在地上了就在地上扎下根来了,仅仅掉到地上来了和在地上扎下根来了还是有很大的、甚至是根本的差别的,是这次修房子才使他既在地上又在地上扎下根来了,可以说,这次修房子有两个意义,一是表明了他真正在地上扎下根来了,二是他真正在地上扎下根来、真正融入我们这里融入广大人民群众之中是修房子这件事促成的,修房子这件事促成他完成了最后的转变,迈过了最后一道坎儿,当然,不修房子他最终也会完成这个转变,迈过这个坎儿,只不过过程可能会曲折和漫长一些而已。
然而,虽然人们对爹这样地赞赏和肯定,爹却是人们越是这样赞赏他、肯定他,就越是对这些人之浅薄和想当然嗤之以鼻,声明他修房子“绝对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修房子有着远远超越一般人、“你们这些人”的理解力的深远用意,可以说,它是一个“大y-in谋”、“大谋略”、“大计划”,这样的“大y-in谋”、“大谋略”、“大计划”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具体点,那种“从半空中掉到地上来的人”才想得出来,那些从来就在、也永远在“地上”,想从“半空中摔下地来”也甭想的人是想不出来、想不到的。
爹这个包含在修房子之中却又在修房子之外的,寻常的眼睛看不出来、寻常的头脑想不到的“大y-in谋”、“大谋略”、“大计划”到底是什么呢?
就我来说,爹越是这样,我当然就越想知道他赋予我们的新房子那样大的一个“y-in谋”和“计划”到底是什么。我还想不明白,人们明明是在夸他,赞扬他,却为什么好像是人们越是如此,爹就越像是在受到人们挖空心思的恶毒的嘲笑呢?我也想不明白,“y-in谋”这样的东西是可怕的,那些成了“地、富、反、坏、右”的人,似乎都和他们搞“y-in谋”有关,不用说谁都应该和“y-in谋”划清界限,而且人们,包括爹也显然谁都对那些“y-in谋分子”避之唯恐不及,可是,爹却为什么如此刻意地、唯恐人们没有估计到和估计低了地表明他修房子包含着一个巨大的“y-in谋”呢?我还为此替他爹着急,心想爹显而易见在把人们引向相信他和认定他在搞一个大“y-in谋”,而且搞“y-in谋”的人才是有本事的人,爹显而易见如此需要人们这样相信和认定,但是,爹为了这些让人搞不明白的急不可耐的需要就不顾“搞y-in谋”有多么危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