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听到爹对众人滔滔不绝地说:
“人是什么?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如果我们说人不过是一堆泥土而已,都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泥土也不是最基本的,从目前科学的发现来看,电子才是最基本的。虽然科学有一天可能会发现连电子也不是最基本的,但是,再发现什么也只能进一步证明,人,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种不可能更简单、一般、寻常的存在,可以肯定在不远的将来不再需要通过男女结合生人了,一切形式的男女关系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国家也会废止一切形式的男女关系,消除x_ing别差异——大家也看得出来,国家现在已经开始在着手进行这件事了——人只不过是作为一种无x_ing别差异的工业产品,和其它任何工业产品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的,就是说,绝对普通、一般、寻常的工业产品直接从工厂里批量生产出来,事情完全可以简单到往机器里面倒土,这头倒两粪箕土进去,那头就出来一个人……”
爹认为人不过是一种普通、一般、寻常的东西而已,普通、一般、寻常到和泥土、电子、工业产品没有本质什么差别,是他对我那些天真的对“终极”的提问最根本的回答之一,也是他对我提出的诘难无言以对的回答之一。这个我让他无言以对的诘难是在他如此滔滔不绝向众人讲这番话之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要活到四十多岁才会完全而彻底地明白,我提出的这类真的让他们看到了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他们赖以生存的“哲学”(或者说“世界观”)是有问题的诘难虽然会让他们——广大和普遍的人们——给我下一个我是什么“神童”结论,但是,除了这样一结论外,他们还一定会对我做出如爹正在对他们滔滔不绝大讲特讲的这一类“安排”,绝对无可能让他们反思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是果真有问题的。这实在是广大、普遍的人们的一个本质的特征。我正因为是真的让他们看到了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是有问题的,不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那样子,我被他们当成一个爹所说的这么一个“东西”对待和安排,我必须是他们手中这么一个“东西”而已,其他任何人对于他还可以是人唯我绝对不能,我再也不可能有一点自己个人的意志自由,一切都要听他们的、一切都要绝对服从他们,包括全面和绝对信仰他所信奉的那一套“哲学”,尽管它们已经让我当真让他们看到了它们是有问题的,绝对不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那个样子,就是我必然的、注定的命运。这是活于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的宿命,要不成为这个宿命的牺牲品,只有你从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对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他赖以生存的“哲学”提出当真能够让他们看到它们是有问题的、绝对不是他们一直自以为是的那样子的质疑或诘难。所以,爹大讲特讲他要如何利用我的“聪明”,他却没有想到,真正的聪明就是绝不要去对大多数人都信奉的观念、国家和万民景仰的最高统治者钦定的民众非信不可的观念提出真的能够服人的诘难,这至少会让你最后连一般的发言权也没有了,你只能沉默到底,听别人胡说海吹,信口雌黄,你比任何人都更得是一个规矩的听众和受众而已。
爹紧随“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的论断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不过,我说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并不是说人就毫无意义了,而是说人要活得有意义应该怎样做,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那么,人要怎样活着才算是真正的活着,才算是有意义的活着?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人,正因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他便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对于国家来说,人,确切地说,个人,是国家达到目的的手段,国家的利益、集体的利益绝对高于任何个人的利益得失和牺牲,个人利益包括个人的尊严、个人的生命财产。这个真理天天都在以所有一切形式对我们宣传,不用我多说。所以,我们作为人,作为个人的活着的意义首先就是必须绝对服从国家和集体。国家是抽象的,领导是具体的,国家是以上级领导为代表的,服从国家、服从集体,就是服从上级领导。上级领导是对的我们要服从,上级领导是错的我们也要服从,对他们我们还真的要相信到迷信的地步,服从到盲从的地步,而且,对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上级领导我们就越是要如此。不用说,这当然包括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甚至于主动送上门去,只要他是管得着你的领导干部。这是因为,上级领导作为国家和集体权力的代表和象征,国家和集体权力的具体体现,即使错误在所难免也总的说来不可能是错误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就越是如此,因为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领导就越是国家和集体权力的代表和具体体现,也就越不是作为个人、作为他自己而存在,而作为个人、作为自己而存在的人就是什么也不是,只有在对国家和集体权力的绝对服从,就是我所说的服从到盲从、相信到迷信的地步才会是某种什么,而不是一无所是。
“然而,仅这样,我们只对了一半,也可以说只抓住了真理的一半,我们还必须拥有另一半真理才算是完全拥有了真理。这另一半真理就是,对于我们个人来说,人,同样是我们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就以我个人来说,我,还有所有我可以加以利用的人,也可以说,所有我有能力有权力加以利用的人都是我达到我个人目的的手段。总之,为了我个人的目的,我不但可以,而且还应该,甚至必须不择手段。传统所说的把人当人,把自己当人,全都是毫无道理的,应该义无反顾地予以抛弃;要把人不当人、把自己不当人才是真的在把人当人、把自己当人,只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为了个人的目的而不把人当人、不把自己当人;不把人当人、不把自己当人必须服从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个人的目的。
“当然了,不用说,所谓不把人当人是包括任何人在内的,不存在什么外人、自己人、亲朋好友、亲人、家里人、亲骨r_ou_之分的,而对所谓‘个人的目的’也就必需进行严格的限制,这种限制就是个人的目的只限于获得物质上的好处,特别是权力,成为国家权力或集体权力的拥有者,说具体点,成为国家权力拥有者或集体权力拥有者的一员。你们也看到了,也可以说,如果你们看得到的话,我在修房子这件事上就是充分地做到了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甚至可以说我是为了做到不择手段而做到不择手段,把我所能利用的所有人都是绝对当作我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在利用的。说实在的,你们如果没有把握到我修房子的这个东西,也可以说这个精神,你们就还完全没有理解我修房子的真正的意义。但是,如果你们把握到了我只是为修房子本身而不择手段,你们同样还算不上把握到了我修房子的真正意义。我修房子的真正意义我已经说过了,它在于我修的那间‘练字房’,在于我赋予这间我命名为‘练字房’的房子的用途和意义……”
我听到爹在众人面前是这样演讲道:
“虽然我把那间房子取名为‘练字房’,但实际上应该叫做监狱。当然应该是监狱了,只是不把它叫做监狱而已。当然,它也不能只是监狱,而是首先就应该是监狱。
“既然所有一切都只是我们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而个人目的也只能限于是得到物质上的好处,为了自己的人有人能够成为握有国家或集体权力的人,我们每一个人就当然应该把家庭建成监狱了,这是不用详加证明的。总之,把家庭建成监狱才是我们对待家庭的唯一正确的态度。
“在这所监狱里,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要把他们看成监狱的犯人,甚至是连犯人也不如,根据他们每一个人的能力、特长,每一个人的所有一切,包括他们的r_ou_体可以加以利用的,加以绝对无条件和绝对无情的利用,使他们的存在,我说的是整个存在,只是为了共同的那个目的的手段而已,他们不同的只是分工的不同。
“因此,我,根据他所表现和暴露出来的在一家人里只有他才具备的能力和特长,专门为他修了‘练字房’,使这个‘练字房’对他成为家庭这所大监狱中的小监狱,确切地说,对他成为监狱的监狱,让他成为囚犯的囚犯,因为只有这样,那样的字才可能练出来,练到最高境界。国家对□□分子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消灭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对他们进行这样的改造,使他们不只是监狱中的囚犯,还是监狱的监狱中的囚犯的囚犯,你们要相信,他们中间至少大部分人是会转变过来的,把他们的聪明用到我已经一再向你们讲明了的那种正确的方向和途径上去,国家真正需要的是他们这种转变,绝对不是要他们真的变得愚蠢,就像你我这些人一样,更不是要真正消灭他们……”
我到这时才知道爹所说的那个“他”是我了,因为“练字房”,后来改叫做“学习屋”就是专为我修的,我将在里面必须做到什么,面壁苦修出什么“正果”,爹已经在房子修好后就给我讲了。我的震撼是无法测度的。不过,我同样为之震撼的还有,爹所说的这一套并不新鲜,更不是他个人的发明。
在他,当然也还有其他人,让沟里人都知道我是个“神童”之后,在他,当然也还有其他人,把我到底有什么具体表现证明了我是一个“神童”也让沟里人都知道之后,沟里人就普遍给我定x_ing了我的聪明是“□□”的聪明,如果不对我“聪明”进行如何如何的改造,哪怕是把我“废了”也要改造过来,我将只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还要连累一家人。有的人甚至于说搞不好还要连累我们沟里人,让我们一沟人为我背黑锅,所以,就是为我们一沟人的利益,也要把我改造过来。他们提出的如何把我改造过来的方式方法就是让我练字,练就一手将来我可以给领导干部当“秘书”的字。
我对爹,还有其他人信奉,也不得不信奉“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时间是无限长的”、“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的信条有理有据的提出了让他们无言以对、使他们不得不承认我是“神童”的诘难,结果他们真正得出的却是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