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的作文是在“犯上”,那种语调和口气,是在把我的作文的“犯上”归结为重的那种“犯上”才可能有的语调和口气。他们这个势头一来,我就相信我看到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为了有今天,就为了把这个罪名加在我的作文头,而我呢,在写第一篇作文的时候,就预感到,不,知道我必然会有今天和接下来的那一切和一切的一切。
那个上了点年纪的“权威人士”以无比严正的态度和语气说:
“我们应该把他的文章给大队领导看到了,他的文章一出来,就这个在说好,那个在说好。可是,你我这些人哪个有资格说一个人的文章好不好?只有领导干部才有这个资格和权力。要是大队领导说他的文章好,那大队领导就一定会上交到公社领导手中,公社领导那也一定会说好并一定会上交县委领导手中……这样一层层往上交,直到交到中央领导手中,中央领导自然也一定会说他写得好,并一定会向全国人民发布,要全国人民都来学习,都来说它好。只要大队领导说他写的文章好,那结果就会是这样的,也只会是这样的,其他的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是大队领导干部都不说他的文章写得好,那我们就应该认为它有问题了,那就应该是另外一种立场和态度了!”
“权威人士”这么一说,很多人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其他的人则似笑非笑。这时候我正好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大家都在笑,但没有人看我一眼,连里面的孩子也没人看我一眼,就是我走过站在人群外围的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身边也没人看我一眼,而她们脸上也都面戴讥笑,本能地在开始幸灾乐祸了。当然看得出来,他们当然不会,也用不着把我的作文交到大队领导干部那里去,他们这么说和这么笑,就已经把我的作文定为“有问题”,从此除了保持沉默的,对我都会是“另一种立场和态度”了。
放学回到家里后,爹就对我神经紧张地叫道:
“你已经开始处于围攻之中了,你还没有看到?从现在起,你应该在你所谓的写作文中彻底改变你自己了!现在还不算晚!”
我怎么可能改变自己,还彻底改变自己?所以,等我又有还是那样的作文出来后,就像是突然之间的事情,沟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了,齐刷刷地s_h_è 过来。一出门,远处就有人高喊:
“张小禹,你到我这儿来,把你又新构思的文章给我背出来!让我比哪一个都先欣赏到!”
一“权威人士”高坐在人群中,人群对他如众星拱月,他对我显得颇为和蔼、亲切地扬手道:
“来来来,你过我们这里来一下。我们要听听你这几天又在构思什么新文章。在你还没有动笔写之前,也应当向大家、向群众汇报一下,让大家、群众给你提意见!你这也算是把你的思想向我们汇报。你还应该首先相信人民群众,走到人民群众中来。毕竟还是人民群众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
我是什么呢?我是无数沙粒中的一颗沙粒,绝对、永恒的凝固和静止。我是虚无,一切对于我也都是虚无和不存在的。所以,我朝他们那里那么看了一眼就直梗梗地走过去了。
他们那儿一片沉寂。但一个人大声喊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
“□□的好骄傲啊!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完了,我知道我必完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承受着怎样的寒冷,怎样的恐惧,怎样的颤抖。我外表如铁,但实际上我每天每时都行走在刀尖上。我的作文引发的事端现在只能说是刚开始,但我已经看到它是我又一个必须面对和穿越的新的刀山火海,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穿越过它,我能走多远,我也不去想它,只当自己是虚无地走进这个看不到它的尽头的火海之中,我认为我别无选择。
在饭桌上,爹好像对不知该多么让人紧张的事一般地问我:
“今天,你张良国爷爷叫你过去向大家汇报一下思想和你的作文的新构思,他们给你提提意见,说你理都没有理就走过去了?”
爹的语气中充满了尖刻的冷嘲热讽,那意思分明就是:看你不听我的话,现在开始遭报应了不是?“张良国爷爷”们是你得罪得起的?他们很多,多得无数,比无数还要多,哪一个都是你得罪不起的,而你不听我的话他们的哪一个你都是要得罪的,不听我的话你就看你将会是怎么个死法吧!
沟里的孩子们开始对我不规矩起来了,他们一看见我就全都是一脸怪笑,喊出让人心惊r_ou_跳,让人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话,就好像有幕后人教唆他们和指使他们似的:
“张小禹!□□的!你二天要当作家啊!”
“未来的大作家来了!”
“张大作家出门罗——”
他们称我为“作家”或“未来的大作家”,可绝不仅仅是在嘲笑我。我们这个地方,穷乡僻壤,但是像“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样的字眼却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人人都对这几个字眼耳熟能详,是因为有一东西深入到了他们人人的灵魂之中,反映在他们个个随时随地的言行举止中,这就是,对于他们来说,像“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样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死得比耗子还难看和可耻,死得连一撮儿灰都没有它的容身之地,要么就是当爹所说的那种“抬轿子”、“吹喇叭”的人,而当这两种人,实际还不如他们当穷农民的。有一个顺口溜在他们中间十分流行,他们在我六七岁看出了我所谓的“聪明”时,就把这个顺口溜用在我身上了——“我是领导干部的狗,守在领导干部的大门口,领导叫我咬谁就咬谁,叫我咬几口就咬几口”。像“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样的人,在他眼中要么就是这种“狗”,充其量也就比穷当农民的强,要么最可耻下贱地灭亡,还不如当这种“狗”和当农民的。孩子们冲我喊“作家”、“大作家”,就是这个意味,他们毫不掩饰他们就是这个意味。
有一天,我一出门,就感觉到我的作文“有问题”、“有大问题”,有“思想、政治立场上的问题”的说法已经在沟里传开了。
我走过茶壶嘴,听到一“权威人士”正在当众评论我的一篇作文,虽然我不会停留,可还是听见了一句半句:
“他把世界——我们的世界写得一团漆黑……”
我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定罪,也为这个定罪而怎样寒怵啊!
这天,一位“权威人士”把我拦截在大路上,和蔼可亲地、也远近的人都能听得见地教导我,教导我了老半天。
这个“权威人士”说,我的作文的确有一定的基础,反映了我有一定的写作能力,搞好了我将来会有一定的前程,不是一般的孩子可比的。但是,马克思教导我们,对什么问题我们都要一分为二地看。我的作文有好的一面,应该肯定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应当批评教育的一面。这不好的、坏的一面就是我的作文的思想倾向是不对的。我的思想倾向的问题就是我无论是作为一名作者、一位未来的作家,还是仅仅一个刚开始写作文的小学生,我都没有站到应该站到的正确的思想和政治立场上。我的作文表面上是在写好人好事,是按老师和书本上教我的写,而实际上是在展示、发挥纯粹我个人的主观感受和主观思想。
在我们世界里——“权威人士”继续说——一位作者,作家,包括未来的作者和作家,也包括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包括所有人,只要他写作,他就应该站到大家的、集体的、群众的、人民的、国家的立场上写,而不应该站到自己个人的立场上写,对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这个立场有一点儿偏离都是不对的,危险的,都是在对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不负责任,也是在对自己不负责任。而站在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立场上写,就是从文章的中心思想到内容都首先要听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他们叫我写什么就写什么,他们叫我怎样写我就怎样写,我写只为令他们满意不为令我自己满意。严格说来,我还应该逐字逐句,包括每一个标点都听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文章中不能有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是我自己的。只有这样,我才是在对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
“权威人士”说,他给我讲这些说到底都是为了我个人好,我这样下去只会害了我自己,甚至于毁了我自己,把一件本来可以成为大好事的事情变成了大坏事,把我本来可以有的美好前程断送了,最终还会连累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把他们也给毁了。
远近的人静静地听着,笑着,有些还走过来,围过来了,有的如听真理之言地听着,有的则似笑非笑地听着。
“权威人士”继续教导说,我从现在起作文就要有一个根本的转变了,说起来也就仅仅是改变我的立场,但也一定要改变我的立场。他期望下次看到的我的作文就不大一样了,是一个全新的面貌了,叫大家,叫每一位群众,包括他本人都能够满意。其实,我要转变自己立场并不难,我毕竟还小嘛,才在开始写作文嘛,只要按老师和书本上教我的去写就对了。而且,我的老师还是我爹,这样我就有一更有利的条件了,我爹肯定能够做到让我的写作的思想立场是正确的、应该的。
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拦住我对我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的“权威人士”。沟里这样的“权威人士”有很多,形形□□的都有,他们都不是人们所说的“领导干部”,即使小有职位,也是边缘x_ing的那种,不能说是“正式”的、“编制内”的,但他们在群众中是有发言权的,能够左右一般群众的思想。有这个“权威人士”开了头,来对我进行说教或诸如此类的“权威人士”就多起来了,我一出门就会遇到,他们有的是早就等在那儿了,有时是一个两人,有时还是好几个,有的是在路当中拦住我,有的是亲切温和地叫我过去,而我一般也会过去,沉默如石头地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