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这辈子实际上只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我的作文抄在了她的笔记本上。她说:“真的,这是我这辈子为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一定把它们永远保存好,没事的时候我都会翻出来读。但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怎么样你都是要改变自己才行。从此再不能写这类文章了,至少要慢慢改过来,直到像大家说的那样,只会抄报纸上的,只懂得紧#跟#政治。这不只是摆在你个人面前唯一的出路,也是摆在所有人面前唯一的出路。这是不可能有例外的,真的。他们说的并没有错,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强#权#即真#理。几千年来就是这样,现在还超过了以前,超过了以前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也许,再过几十一百年,这个世界就不再是强#权就是真理了,可是,这是未来很遥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对我们这些生存在眼下具体时代中的人来说也没有意义。”
尽管出自于小彭之口的这类说教,肯定要比出自于其他人之口对我更有效果。但是,不管是其他人,还是小彭,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我。始终都在我眼前,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它的一幅图景就是:我存在于那里,是活的、生命的、闪耀的,我没有背景,或者说我的背景是虚无。这当然不是人们每天看到的我,而是我内在的真实,我的本来的真实、我真实的我,它也是照耀这个人们天天看到的和批评的我的太阳,没有这种照耀,这个人们天天看到的和批评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我距离这轮太阳越近,我的存在就越多,我也就越是我,相反我离这轮太阳越远,我的存在就越少,我也就越不是我,不是人,不是生命,在离这轮太阳最远的地方,那里只可能容下尘土的存在,而不论是爹和人们,还是小彭,不管他们说得多在理,都无非要我离这轮太阳越远越好。所以,不管他们怎么教导我,也不管这种教导出自谁之口,我都是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就像不管是谁教导我,又说得多么在理,如果他说来说去都是要我去死,我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听从一样。再说了,我终始也要置身在那轮太阳的照耀之中,始终也要在它的温暖之中,始终也在一切只为离它近些更近些,也因为对于小彭,也包括其他人,置身在那轮太阳的照耀中,离它尽可能地近,是我们天然的使命和责任,我们就是为这个而生的,那轮太阳是所有人真实的自己、本来的自己,是每一个人的一切和一切,其余的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虚无,而离那轮太阳越近,我就越是透明的,那太阳光就越能够穿透我照s_h_è 出来,穿透一个人而照s_h_è 过来的那太阳光是完全可能被这世界的其他人看到的,如果一个人他不自己去接近那轮太阳,就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才有可能让他知道被那太阳照耀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样的生死攸关的意义。
我的脑子里、我的潜意识里、我的生命里,活动着的始终也是这样的东西,意象变化莫测,但意思都是那个意思,看我对它的毫不怀疑,这人的世界不知还要对我做多少,使出多少手段,我才可能如他们所愿地改变,尽管用他们的那些法子,任谁最终都是没办法不改变过来的,就如同任谁也经受不了他们所说的“洗脑术”而不变成任何东西一样。
小彭对我进行了多次亲切温暖的教育后,我不仅一点没有变,还写了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她看了这篇文章后,我就感到她明显和我疏远了。有一回,她到我们的院子里,我拿高兴的、欢喜的、我们俩心有所通的眼睛看她,她突然冷漠地背过脸去,从这以后,我们之间就什么都完了,我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她也再没有主动对我表示过什么。后来,听三#妈私下在对院子里的人说她为了回城找公社一位干部,这位干部对她动#手#动#脚,每次去找他都要对她动#手动#脚,为了盖到他那个章,她没办法不忍气吞声。三妈还说她在她面前哭得跟泪人似的,但还要三妈千万不要对人说。听到这些我心如刀割,但我遇见她还是没有正眼看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正眼看我。再后来,她离开了,回城了,是怎么回城的我不知道,只有三妈知道她的事情,但三妈也没有说什么,只在人前叹气,说出生在城里人其实也有他们的难处,活人都不容易啊。她就来自于我们县的县城,多年以后,我进城去办事,已经是国家干部家都安在城里的哥哥说她在车站上班,哪个哪个窗口卖票的就是她,虽然这时候她在我心里仍有一片温暖的记忆,但是我每次在车站买票从来也没有去留意哥哥给我说过的那个窗口,实际上,只要我在车站,我就一定是完全不可能想起她的,她一定整个在我的意识域之外,我在哪个窗口买票看到的售票员都仅仅是售票员而已,即使那个售票员我看着像是在哪儿见过的。
关于他们所说的“现今时代”的事情,小彭给我讲了很多,爹,还有张芝阳、张朝海给我讲的就更多了。他们还特别地讲到一些就发生在我们沟里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这些发生在我们沟里的事情,我虽然年幼,但有其中有一些却算得上目睹过,并且我相信给我的人生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比方说那些开会批#斗人在会上打人的事情。这些我目睹过的事情我在另外的的书中有详细的叙述,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有一件事情,爹显然是当作最不一般、最具有说服力的事情给我讲到的,它也算得上我目睹过,也对我的人生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我甚至于认为它决定了我一生,对这件事情,我在我其它的作品也有详述,这里却不能不简单地提一下。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一年我五岁。那天早晨,天还没亮,爹妈就把我们弄起来了,要我们吃早早饭,说是他们今天要去高观山上开会,会要开一整天,中午回不来,中午饭给我们留在锅里的,到时候饿了我们自己去盛来吃,这一整天他们不在家,我们要听话,要玩就好好玩,不要和邻居的孩子们打架,不要去离家太远的地方,最好不要超过我们院子外边那个坝子的地界,云云。还要我们这一整天不要往高观山看,也不要往高观山上听,高观山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再说高观山上也大得很,不像是在山下看上去那样一个山尖尖,是一个可容下几万人的大坝子,他们在大坝子的那一头开会,我们也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爹妈经常这样,不是去开万人大会,就是去参加万人会战,天不亮就出发,一去就是一整天,把我们留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今天我们也就没有留意爹妈今天有异样的沉重,爹厌恶地、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已经长大了,该听话懂事了!”也没有听出这预示着他将怎样教育我们、要在我们身上实现他什么样的理想和要求,只在为今天他们一整天不在家,我们可以玩个痛快而庆幸。
一沟的大人,连年满十六周岁的,七老八十拄拐拄杖的,下不了床的只能让家人抬着上山的,都上了高观山,整个山沟的天下都成了我们孩子们的,我们玩得从来也没有那样开心快乐过。不过,我们也都是听话的,没有超出父母指定的地界,也没有人打架骂架。到了小晌午时分,我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在被一种声音折磨,尽管这个声音不算高,而且总是被同伴疯狂玩乐的声音所所盖过,很显然,也就除了我,没有其他孩子听到它。对这个声音,我反复意识到它的恐怖,它的严重的意义,它对我、对人生、对世界、对一切的伤害,但又反复把它丢到一边,不能从忘乎所以的玩耍的快乐中自拔。不过,最后,我还是明白了不能再这样了,必须面对这个声音了,面不面对这个声音是我是否是人是我自己而不仅仅是大人们的玩偶和小猫小狗的标志,我别无选择,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面对和承担这样的声音的。
所以,我虽不过五岁,却以要把整个宇宙的重量都要扛在自己一个人肩上的那种勇气、决心去听这个声音,听清楚一切,弄清楚一切,看清楚一切。就这样,我听清楚了这个声音是高观山上几千上万人在高呼口号,但不是一般的高呼口号,而是今天他们的会就是打人的会,已经有人被当场活活打死了,还将有人被当场活活打死,有的人的肠子都被打出来了,有的人打出的脑浆都溅到了旁边高呼口号的人的脸上才会发出的口号声。还不只是如此。我还听出了,只有全天下、整个世界到处都在发生高观山上今天发生的事情,到处都是人们在开打人的大会,除了孩子,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这些大会,在会上用最原始的凶器,锄头、扁担、棍木奉、皮带之类打人并当场把人活活打死,打死一个又一个,所有人都为这种场面而振臂高呼万岁万万岁,完全如高观山上几千上万人的高呼口号才会是这样子。这一切是绝对毋庸置疑的,是整个包含在这个声音里面的,是以泰山压顶般力量向我倾倒而来的。
听清了这个声音,我以更大的勇气和决心,也承受了更大的,显然超出了我承受的极限的痛苦,离开了同伴,到一处高地,为的是还要把高观山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看清楚、看明白。的确如爹所说,即使在这个高地上也看不见高观山开会的人们,连红旗飘飘也看不见。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异象。也就是幻象。它的壮丽和恐怖是超乎语言能够形容的。它是一团烈火状的东西低低地压在高观山的上空燃烧。一看见这团烈火,上帝的观念、末日审判的观念就如钉入木地扎入我的灵魂了,只需要语言把它表达出来了。我看到,宇宙就是一团纸,万事万物都不过是画在纸上的画,这团纸被包围在永恒的上帝的烈火中,只要上帝愿意,这团纸就会顷刻间化为灰烬和虚无,而高观山上的这团火就是上帝的烈火把这团纸烧了一个洞,让世人看到上帝的震怒,上帝的末日审判,上帝的力量。面对这团烈火,我感到整个宇宙都在颤抖,看到万事万物都在上帝的审判中目瞪口呆,形同虚设。我看到,整个宇宙对于我一下子缩减成一间屋子那样大小,整个宇宙中的一切都在这间屋子里了,也都在我的眼前了,而这一切全都在这团上帝的烈火的照耀中颤抖。我还听到一种可怕的强音,它无限单调,却如一条无限强大的电流,把宇宙间的一切都绞进了它里面,它越拧越紧、越拧越细、越拧越明亮,似将发出无限灿烂的光芒,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脖子、万事万物的脖子也在被拧着,越拧越紧。更加可怕的是,上帝的烈火就是把真相照耀出来的强光,我看到的我们沟再也不是平时的我们沟了,为全天下、全世界成千上万的打人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被当场活活打死的场面所代替,上帝的烈火向我发出绝对命令,要我把所有这些场面,所有的这些人间恐怖全部担当下来,这是我作为人和自己别无选择的责任,不然,我就不可能存在。上帝的烈火本身就是这个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