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寒澈却也不急,又抛进去一块巨石,只是这回的石头上,贴了一张咒符,那尸魁费心尽力写了半天,石头竟没碎,而那刻痕也终于让人辩出些眉目来,那隐于众多废笔下的不过二字:周庭。
这个名字也许大多人早已忘却,但对柳林江三家的人来说却并不陌生。虽然时隔百年,但周庭这个名字曾经亦如现在的林岚之一般响彻修仙界,只是身为一名散修,他手中一杆破劫戟让当时所有世家记住了周庭这个名字。
只是这人的评价一向褒贬不一,他为人随x_ing,亦无党无派,也无视世家们的示好邀请,他是传闻里为女子伸张正义的侠客,也是夜幕里独自一人凭好恶残害一家五口的修罗。
这个人在两百多年前大放异彩,却忽然消失不见,世间都盛传的,无非是逃不过寻仇暗杀,只是不曾料想,原来这般厉害的人物,却只埋在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无人知晓,亦无人缅怀上香。
林岚之皱眉想了想,问:“那和你们打起来的那些呢?”
周庭将石头磨平,慢慢写道:谭家。
滕羽看向林望之,看来他说的一点没错,可是林望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林岚之看起来并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从一开始,林望之就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他事先就知道江家想极力隐瞒的丑闻,在江家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前赶到,甚至林岚之和寒澈所提到的有人指引,林望之是不是也是事先知道的呢?
江家明明极力隐瞒这里的事情,却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传到云州,又恰好给林岚之和寒澈知道?
滕羽想着这些,而林望之也并不关心周庭所写如何,亦往滕羽这处看来,他人皆聚心于阵中尸魁,而唯独他俩人似全然不在意。
只是心境却全然不同,一人是当真毫不在乎,一人却是一切按所想进行的放任。
不过片刻功夫,滕羽扯嘴吐了吐舌头,又冲他笑了一下,林望之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松动,原来这人当真如此爱笑。也许从头到尾,设计也好,诱骗也罢,却至始至终不愿瞒骗一人,那人其实不傻,却至始至终在一点上显得极为执拗——凡是对他好的,他必穷尽所能相待。
林岚之并未主意那两人的互动,此时得了答案,便问的更急:“你们为何被埋在一起,又为何打起来?”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因为周庭顿了顿没有立即动手写出来,他似乎歪了歪脑袋,没有瞳仁的眼珠翻了翻,然后在石上显出了几个根本构不成句子的词:江离灭门仇。
这几个词对少年少女们似乎还不够说明什么,但对于林岚之和寒澈来说却是够了,江离是江家的首任家主,他的发家就是建立在谭家之上,在谭家无故消失之后,接替了谭家的地位,而原本依附谭家的势力也纷纷投靠,再加上,江家展现的包容力,使它在百年内成功跃为能媲美柳林二家的世家大族。
周庭所写的词很明显的告诉人们,谭家灭门并非如此简单,江家与其大有关联。试想如果真是单纯的周庭等人灭了谭家的门,那么原因又是什么?江家何苦隐瞒消息,还把他们埋在了一起,这样一想,寒澈及林岚之都面色凝重,很可能,江离就是当年幕后主导,联想起周庭刚见到孙婷婷时明显的敌意,这个有可能就不只是“可能”了。
林岚之和寒澈都没有说话,脸色也不似开始般轻松,秦笙等人不会开口,但孙婷婷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叫道:“它这是什么意思?!它为什么写了我太外公的名字?我……太外公与他……没有关联对吧?与谭家灭门也没有关联对吧?”
孙婷婷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却没有人回答她,沉默了半晌,林岚之叹了口气道:“婷婷,这与你无关……”
“上上辈人的事情,她就不需要知道么?”寒澈打断林岚之的话,脸上是少有的认真神色,“你以为,什么都不告诉是对她好么?她总是要知道的……”
“可她还是个孩子!”
“江未眠上飞云台的时候,也和她差不多大。”寒澈看了看露出坚定神色的女孩,道,“你该相信她的,阿岚,你当年是为了什么送出的赤炎鞭?”
林岚之一窒,继而露出不忍神色,却终究没有再说出反对的话,他虽不很了解寒澈,寒澈却真的很了解他。
寒澈问孙婷婷:“你真的想知道么?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有勇气承担么?”
这样的问题对一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来说还太过沉重,可是孙婷婷很用力的点了点头,寒澈又露出了笑容,说话也柔和了些:“你该知道谭家两百年前无故失踪,却又突然出现在此,你刚刚也见到了周庭几个同他们打架,你不如去问一问,周庭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孙婷婷咬了咬牙,她走近周庭,周庭虽被困在阵中,却忽然暴躁了起来,白色的瞳孔“瞪”着孙婷婷,发出嘶吼,孙婷婷后退了一小步,脸色苍白,甚至声音都是不稳的,但是她努力的提高声音问:“你,是……你们杀了谭家的人么?”
虽不情愿,但是周庭上下晃了晃身子。
孙婷婷定了定神,第二个问题的声音又大了些:“是……我太外公杀了你们么?”
周庭仍旧上下晃了晃身子。
“我太外公杀了你们,是……报仇?”
周庭左右晃了晃。
“怎么不是?你们是谭家的仇人,那你们也就是我太外公的仇人啊!怎么不是报仇!”孙婷婷语气急促,她这连串的诘问,也不过不想听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周庭先是上下晃了晃,然后左右摇摆着逐渐发怒了起来,他用手砸在地上,寒澈连忙用真气维护阵法,周庭又吼了一声,他用手又刻了一个字:仇,只是他这下并未完,想了一会,他又缓缓的补了一个字:骗。
“什么意思?”石上写的词并不相干,孙婷婷明显不能理解。
周庭在石上又写:江离指示灭谭。
“什么?!这不可能!”孙婷婷脸色复又惨白,颤抖着身子,她其实大可以指着周庭痛斥他说谎,可是她没有——这样太难看了。从懂事起,娘亲就告诉她,很多事情,也许和她所知道的并不相同,因为不愿接受而拒绝承认是极其懦弱的。
孙婷婷记得,自幼时起,所听到的,关于江家的始祖的传闻,总是很好的,他侠义,不受约束,是白手起家创立了江家的大英雄,有包容万道的心胸。可这个人却在告诉她,一个不一样的外太公,这个外太公,指使别人灭了自己妻子的亲族,然后又杀了那些人灭了口,到底哪个才是她的外太公?
依稀记起,自幼时懂事起,母亲拉过她,问过她一个问题:“婷婷,这世上,即便修仙者也与凡人无二,甚至诸多事上还不如凡人,也会嘴脸丑恶,因一己私欲残害他人,而修道者的本事比凡人高,这也显得他们远比凡人来的更加可怕,所以这之后的路,是否修仙,都由你自己选。”
母亲于诸多事上,看来总有些冷漠,即便对于哥哥江未寒,也多见冷嘲热讽,母亲说,这便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不……不是的……”孙婷婷抬头看向寒澈,希望从寒澈那里听到同样的否定,可是寒澈不说话,林岚之把头偏向了另一边,说到底,这样一个不能思考的死物,为什么要骗他们。孙婷婷很难过,她觉得一直以来她所知道的江家和真正的江家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的眼睛涌出泪水,因为还是个孩子,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谁握了起来,她抬眼看到柳子渔牵着她的手,努力对她扯着笑容,虽然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一直大胆的祁瑶也站在她旁边,却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犹豫着想要抱抱她,秦笙摸了摸她的头,林念宇抿了抿唇,嘴里嘀咕着“真丑”,却也站到了她的边上。
“哇呜”一声,孙婷婷哭的更凶了,比起这四个小辈的无措,滕羽就显得镇定许多,他靠近周庭,见他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抽出佩剑,他问:“即便江离已经死了,你们对他的怨念也很难消退吧?”周庭爬起来,以蛮力摧毁着法阵的束缚,滕羽面目冷然,他认真而慎重的,一张张在剑上贴满符咒,然后毫不拖沓的往周庭身上刺去。
滕羽自母亲死后,就怀着一定的觉悟活下去,他珍爱生命,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心软,什么时候却必须下狠心,他前生虽只活了十八年,但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不是为了江家,只是为了当年那个心思纯净坚强勇敢的女孩,而孙婷婷,他也很喜欢,也所幸,林望之没有阻止他。
“不要!”稚嫩的声音响起,孙婷婷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眼睛也肿肿的,因为之前哭得太凶,她仍然一抽一抽的,眼泪也没有止住,可是她仍然走向周庭,眼里是下定了决心的坚定。
那时候,她对母亲说,她要学术法,她要修炼,她要变得同母亲一样厉害、威风,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是江家……对不起……你,你怨、你恨,我都会记得。”孙婷婷断断续续的说着,小小的个子直视着对于她来说是庞然大物的尸魁,她取下缠在小臂上的赤炎鞭,她偷跑出来的时候悄悄带走了这柄灵鞭,而现在,她气力灌输下,灵鞭变大绷直,赤红的鞭身上灵气流转如同火焰。
孙婷婷努力止住泪水,一字一句道:“这是江家的债,你的死,我孙婷婷来背负!”她仍然是个孩子,所以她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x_ing,而现在,她终于明白她所选之路的分量,无论未来何种情形,她都需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她也会,咬紧牙关,为自己所为负责。
女孩双手高举过头顶,拼尽全力刺向阵中的僵尸,周庭挣扎着,因为死前是位了不起的修士,他死后尸变的身躯也尤为坚硬,孙婷婷奋力下也只能扎入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