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滕羽知道,很多东西都变了。
二十二年前,晋陵周边出现了场不小的灾祸,先是洪涝,然后便是瘟疫。
寻常百姓最恐惧的无非两样东西,天灾、人祸。
只是柳家的反应一如既往,不管不顾,连半分的关怀也没有,然后便有了些自愿凑到晋陵的青年才俊,林岚之也在其中,于是滕羽第一次懂得,他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也是名凡人眼里高高在上的修仙者。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大家聚在南门口临时搭起的一间竹棚里,林逸之自然是那个领头的,若是换做别人,他定然不肯,而滕羽也没那争抢的心思,再者,他也并不知该怎么做。
他们这边正在商讨,却忽的传来一个男子嚣张的声音:“啊,你们在这儿啊。”他身边跟着一个凡人女孩,因为被大家盯着有些不知所措。
“聆昕,这是怎么了?”滕羽见过这女孩,也是晋陵中人。
“我……我在城边看到他,他说他也是来除尸的,我就带他过来了。”那个叫聆昕的女孩虽然怕羞脸红,还是壮着胆子尽可能的大声回答,只是声音仍是嚅嚅喏喏。
“恩,是这样的。抱歉来迟,在下,洛临春。”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人了,滕羽后来心想,他后来才知道洛家那置身事外的处事方式,仙盟十三家,洛家并不在其中,而这样的洛家,竟然出了一个会在意善恶生死的人。
“哈,我被洛家赶出来了啊,你问为什么?我说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名满天下的侠客。”一起喝酒的时候,洛临春这样说,毫不意外的引起了大家的哄笑,他自己也在笑,可是滕羽知道,他是认真的。
“咦,聆昕也在啊,你的梦想是什么?”有人拉住给他们送酒的女孩。
被人这样问,女孩的脸变得通红,许久,她嗫嚅道:“我……我没有梦想啊,只要能永远待在家里,照顾好n_ain_ai。”
那时候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为人夫,褪去少年的青涩,忘却曾经的信念包袱,心甘情愿的守在一个凡人院落里。
“柳青青。”活泼好动的女子为了所爱,也甘愿稳定下来,待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他们也没有留滕羽和林望之,家里有年迈的婆婆,而他们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
曾经的仙界八卦月刊,他们俩其实狠狠的占了一般篇幅,柳家庶女同洛家最为头疼的嫡子共结连理如同凡人一般讨生活,杂志小报上把他俩的故事传的要多缠绵悱恻有多缠绵悱恻,要多狗血有多狗血。柳家、洛家都没脸承认,只得都声称已将他二人逐出家门。
可那又怎么样呢,多年过去,他们都成为彼此的依靠,值得吗,不值得吗,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知不觉见,滕羽同林望之已经走到了城门口,那里空出了一大块的地方,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路过的人,不管是谁,都会停下来,朝这个图案虔诚的鞠躬,只是图案的一角,被抹去了,那褒奖称赞被大家所铭记的英雄名单里,并没有滕羽。
那一战昏天黑地,滕羽创出的阵法初次有了用武之地,对象是只身体巨大的蜚兽,它形如牛却长着白色毛发的头,只有一只眼睛,还长着蛇的尾巴,速度奇快,力气也大得惊人。
其实那一战他们本来差点要败了,可是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牢牢地抓住这只怪物,无论它如何撕咬都不肯撒手,满身的鲜血,也让人分辨不出她头上发带本身的黄色,然后,似乎受到她的感染一般,又有好多人扑了过去,他们都是凡人,却在这一刻拿出了最大的勇气,为滕羽他们抓得一丝喘息,发动了致命一击。
可是没人像那女孩一样抓得那样紧,很多人受伤了或是被甩落就松了手,她却像无知无觉一样,蜚兽死的时候,他们终于再看到这个女孩的面容,她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了,可她还是不肯松手,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冲洛临春笑了一下。
染血黄色的发带散了,不知飘落到了哪里,从此,洛临春再没有离开晋陵,聆昕像侠客一样为了打到怪物献出了生命,于是洛临春留了下来,守在那间茅屋里,江湖上便少了一个名字。
那流传千古的名单里,也不会有聆昕这个名字。
洛临春这厮果还在这里,也难为他二十多年前说的那些大话,滕羽心想,可他却也明白,这人那时候说的,并非什么大话。
于是滕羽掏出一条黄色发带,绑在了城门口的旗子上,那发带和旗帜一起随风飘荡起来。
这就够了,滕羽想。
第30章 荆宜
荆宜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因为在晋陵与南丘只间,便也多见繁华热闹。
这处本就该是柳家的地盘,林望之却不知怎么的买到了一处小山坡,建了个大院落,遥遥望去,正对着南丘那座山岭。
林望之也终于第一次开口让滕羽帮忙,只是这回滕羽完全没有终被林望之有所求的松懈,因为林望之同他说:“帮我布好这处的阵法,我便放你自由。”
这世上有太多的求而不得,而林望之此言即是滕羽初时之所求,他却一点也没能高兴起来。
只因不知不觉间,这已不再是他的所求,可滕羽也无法去问原因,不是说不出口,而是没有理由开口。
这才本该是他与林望之的关系,互相利用,不谈情谊,是他不小心,将心放了进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还不够好,修为长相比不过林岚之,读书写字比不上洛临春,可林望之是那样好。
只是他不明白,他明明感受到了林望之对他的在意,那番无论何时无论何处的维护,到头来竟不是喜欢?
母亲教会了他喜欢,却没告诉他,这世上还有虚假算计,却原来,也有人,能够装的这样像。
滕羽只觉得,他似乎又回到在泽川醒来的那个时候,失去所有,又别无他求。
林望之这番拐着弯的让他帮他,却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便是早在一开始,滕羽也是会为他布阵的。
别人对他好,他便对别人好,即便林望之不是真心的,那救了他的,他是要有所回报。
只是林望之送他剑,对他好,替他解围,一路关心他,又带他去晋陵解他心结,竟都只是为了这最后让他能尽心尽力的帮忙布阵?
滕羽心里杂七杂八的想了半天,虽对手头上的阵法有诸多惊疑,却也没有细想,他也只问了林望之一句:“如果我说,我想留下来呢?”
“留下来?”林望之表情冷冷的,“留下来干嘛,让林柳江家的人杀了?不瞒你说,你重生的消息就是我说出去的,他们也很快就会到这儿来,你在这儿,只会诸多妨碍。”
滕羽不可置信的瞪着林望之,进了荆宜,他就像换了个人,好像之前与自己同行照顾的是另一个人。
林望之说的话他不想信,却由不得他不信。他抓住胸口,那里隔着外衣挂着不久前才买来的香囊,此刻却像带刺般扎手,让他猛然间松开。
“那,那你下在我身上的禁制呢?”
“我已经解开了,怎么,你其实很想留着那玩意,被人一辈子绑着?”
滕羽终于再说不出什么,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林望之又舍得多对他讲了几句话:“你的命是我救得,你可得好好珍惜着。赶紧躲得远远的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滕羽倔强的没有回头,“塑魂之术,你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这次,林望之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一切代价,都是由你身体的原主人承担,与我无干。”他看滕羽没动,又开口,“怎么,不信?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绝情绝x_ing,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又如何会为了你放弃什么?”
滕羽带走了大随,却留下了黑妮,兴许这样便能提醒林望之,他们曾在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
大随离了黑妮,向来贪食的j-i,也开始厌食起来,不知黑妮又是如何。滕羽心中不无自嘲的想,人间的情谊,却原来连畜生都比不过。
滕羽在荆宜住了几日,不是在奢求什么,只是不知道去哪里,然后他便见到了寻到此处低调行事的江家人。
他躲在酒楼上,看他们匆匆经过,心里不无恶毒的想,若是这会儿他冲过去拦住他们,不知会否毁了林望之的计划?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到底不想让他失望为难,也真如林望之所愿的,远远地走开。
他一路御风而行,不晓得要去向哪里,不知不觉间,竟到了燕城。
往时里许的愿望,如同一个笑话,只是他还是来到那棵神树下,也很轻易的就找到了那块,绑着两条红绳的木牌。
一眼望去,便见自己许下的愿望,方觉自己现在之所愿,亦无更改,便有些自嘲,只是热风刮过,那些木牌乒铃乓啷的响了一树,他的那块牌子也被刮得翻转了过来,红绳扭在了一起。
那木牌反面的字也很简单,同样也只有四个字:一生安康。
滕羽只觉得,这样看不透的林望之,许的愿望竟是这样的简单,简单的有些傻气,也有些可爱。
明明当时那么认真的在写,还以为会写出怎么个惊天动地来。
只是忽然,他扫到木牌最顶底端,在右边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羽”字。
据说燕城有个三愿节,每个人可以许三个愿望,每个木牌下方,都提了一个人的名字。
滕羽那时候不信这个,所以连名字也没有写,他不知道林望之这样聪慧冷清的人,也会寄托摸不着的传说,也会在那样一个傍晚,认认真真的许下一个愿望,却不是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