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应募的除了练家子之外,还有各地的能工巧匠。张熙庭将魏怀北留下的兵器图谱制成版,印刷数册,发放给这些匠人,图谱之中除了破除铁浮屠的轻骑装备之外,还有诸如竹筒箭、巢车,弩车等等机括,引得匠人跃跃欲试,各显其能,将造出的成果献于义军所用。
曲鸿和风长林都是小辈,风浪既已平定,其余的大事小事还轮不到他们主持,故而将任务交付后,二人暂时陷入闲散的状态。
曲鸿连日埋头苦读兵书,读到头昏脑涨之时,便忍不住去想,若是风长林在身边,定然能够帮他解答诸多疑惑。
他有许多毫无道理的方式想起对方,可惜对方忙于门派杂事,早出晚归,两人打照面的机会原就很少,风长林身边还常有师弟师妹相伴,似乎在刻意躲避与他独处。
连乐诚都看出了端倪,某日趁师兄不在,向师姐征询道:每次见到曲兄,都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大师兄讲,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程若兰不屑道:不必同情他,他天天想着把大师哥拐走,我才不会随便答应。
乐诚报以一笑:我只觉得曲兄是真的喜欢大师兄,不想扰乱他们二人的良缘。
程若兰挑眉道:你可知道,你这番看法,大多数人未必会同意。
乐诚点头道:我明白,若是放在以前,我也不会如此作想,曲兄毕竟和大师兄身份有差,性情悬殊,更何况男子之间谈情说爱,难为礼教所容,但是他们两个往后定然要跟随义军四处征战,危险重重,若是连彼此间都不能坦诚相待,心意相通,未免太可惜了。
程若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诚儿,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有这么深刻的见地。
乐诚不甘道:师姐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啊。
程若兰笑道:你啊,当小孩子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求之不得,可惜时不饶人,连机会都没有啦。
乐诚使劲摇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觉得不好。顿了片刻,又道,师姐,新年的愿望我已经想好了。虽然我武艺平平,但阅读魏将军的图谱时,却有不少心得,我已经做了笔记,也拿去给师父看过,师父给了我一些书,希望来年我能够学到更精深的境界。
噢,难怪你最近总往铁匠铺子里去,程若兰恍然大悟道,看来诚儿也长大了啊。
乐诚的脸唰地红了:不,比起大师哥,我还差得远呢,目光左右闪烁,最后终于定下神来,鼓起勇气道,不过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师姐了。
程若兰迎上他直勾勾的目光,脸上也隐隐发烫,吞吞吐吐道,好啦,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快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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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鸿还有一位十分惦念的人,便是一直没有露面的秦英。他试图打听对方的消息,结果总是无功而返。
曲鸿并不惊讶,毕竟秦英看上去和英雄大会之类的场合格格不入,他或许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改换了别的姓名,曲鸿并不奢望挽留他,只是想要好好告一次别,以弥补之前的遗憾。
除夕前夕,市井间的节日氛围愈发浓郁,各类流言也随之鹊起,其中议论颇多的一件是关于海平坊的。
海平坊是城中最大的琴坊,设于城北一角,风景怡人,生意向来很好,据说最近来了一位新的琴师,技艺尤其高超,奏出的乐曲妙不可言,但演奏时却一直坐在屏风之后,从不露面示人。
如此神秘的人,自然引得不少议论:不露面?我看不过是琴楼为了生意而做出的噱头罢了,兴许到台后一看,不过是个耳熟能详的旧人。
不是的,有人特意赶在散场前去舞台边蹲守,只看到帮工在搬桌椅撤屏风,根本没有琴师的踪影。
还有这等奇事?难道那琴师生了翅膀不成。
曲鸿听到这里,心中便已猜出了端倪,迫不及待地赶去海平坊,挤在慕名而来的人潮中,听完了整场演奏。
而后,他绕到舞台后方,将搬桌椅的帮工拦了下来:秦伯伯,我总算找到你了。
那帮工原本埋头走路,听了他的话,挑起眉毛,神色骤变,很快流露出熟悉的气质,笑道:看来我的一番功夫没有白费,你总算找来了。
曲鸿也笑道:还好容貌可以改易,身份可以伪装,琴声却是不会骗人的。
秦英将他领到最顶层的房间,从这里举目眺向窗外,能够越过城墙,看到汉江的壮阔波澜,正所谓春江潮水连海平,琴坊的名字原是这样得来的。
道:鸿儿,你觉得刚才的曲子如何?
曲鸿怔了一下,这已是他第三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他思虑片刻,答道:依旧精彩,但与过去已有些不同了。
哦?如何不同?秦英饶有兴致地问道。
曲鸿道:像是滔天巨浪后的习习微风,意境悠远豁达,令人心神安宁。
秦英也微微露出惊色,隔了一会儿才道:听了你这番评价,我总算可以安心辞别了。
曲鸿早就料到了他的话,但仍然感到几分遗憾:真的要走么?至少留过除夕吧。
秦英淡淡道:不了,既然诸事落定,我想早些返回临安,我那莺歌楼虽做得不算什么光彩生意,但总归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归的人。
曲鸿笑道:也对,临安的除夕可比这里热闹多啦。
秦英敛去笑意,郑重道:我虽身处临安,却能够借身份之便,搜罗各方面的情报消息,甚至连朝中密事,都能听到风声。往后你若有需要,尽管随时来找我。
曲鸿拱手道:我明白了,先行谢过秦伯伯。
是我该谢你,秦英答道,将目光投向窗外,半生曲折倥偬过,我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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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夜,燃放烟火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十里长道,四处张灯结彩,人潮涌动。襄阳城已经多年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城中百姓,不论老小,纷纷来到街上,等候午夜时分的烟火表演。
曲鸿也置身人群之中,却无心看灯,只是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四处搜寻。方才程若兰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风长林已经去了街市,他迫不及待地赶来,却发现几乎全城的人都集中在眼前。
在这样的地方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沿着整齐的石板路,走了一趟又一趟,始终未能如愿,终于不堪拥挤,瞄见一处人少的岔路,钻了出去。
离开闹市,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鸿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鸿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偏过头,刚好撞上风长林的视线。
风长林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身后是潺潺的流水。月光漏过层叠的树叶,在他的脸上投出柔和的影翕。
曲鸿像是置身梦境,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答道:街上太挤了,我来避一避。
正巧我也是,风长林道,诚儿和兰儿留了字条,让我来街上找他们,可我却迟迟寻不到人,想来他们多半又跑到别处去了。
他用无奈的语气说着,却没有生气,嘴边依旧挂着和煦的淡笑,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温暖。
曲鸿眨了眨眼,道:既然如此,不如我陪你吧。
我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抢在对方拒绝之前,上前一步,将攥在手里很久的东西塞给他。
风长林低头去看,躺在手心的是一块青玉佩饰,质地温厚朗润,形状扁长,表面雕着精细的图案,仔细看去,竟是一只麒麟,在月色之中泛着淡淡光辉。
曲鸿解释道:我实在想不出怎样的饰物才衬得你,勉强挑了这只麒麟佩,大小刚好适合做剑穗。见对方面露疑色,接着道,是我在南阳买的,留了许久,终于有机会送给你了。你若不收,我便说道此处,却不知如何说下去,连珠炮似的语气也缓了下来。
他自诩聪明,善于伪装欺骗,唯独在这人面前坦然示出了一切,无论对方收与不收,他已无退路可走。
他只能徒然地沉默着,等待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颗心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风长林没有让曲鸿等待太久,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五指并拢,把玉佩郑重地攥进手心,接着道,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却总能在同样的地方偶遇,如此缘分,实在应该珍惜。
曲鸿的视线从他紧攥的手指,挪到微微上扬的唇边,再到弯成两条线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开口作答,身后的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他惊道:怎么回事?
风长林往远处看了一眼,那些人似乎纷纷迈开脚步,涌向城中央广场的方向,他答道:我明白了,午夜将至,是烟花要开始了。
原来如此,曲鸿望着沸腾的人群,呆然道,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是啊,风长林也叹道。
曲鸿灵机一动,问道:林哥,新的一年,你可有什么愿望?
有啊。风长林道,希望武林上下团结一心,每战必捷,希望国土早日光复,百姓重享太平。
曲鸿笑道:我就猜到你的愿望不会留给自己,既然如此,我便替你许一个吧。希望你的身边长有人作陪,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风长林凝着他,动了动嘴唇,试探地问:那人可是你么?
曲鸿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么。当然只能是我,若是有旁人,我一万个不答应。
风长林的眼中浮起波澜,细小的波澜很快汇作浪潮,将平日里的沉静洗涤得荡然无存,他的声线之中带了起伏,因而变得异常生动:你会为此而牺牲良多
曲鸿上前一步,凝进他的眼睛道:那些东西本就无关紧要,我只想与你在一起,你的剑之所指,便是我的去处。
许是他的话太过笃言,目光太过火热,风长林终于垂下眼帘,脸上泛起暗暗的红色。
曲鸿终于上前一步,将他拥入怀中。
无数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声,漆黑的夜空中,溢满瑰丽的流光。
南宋绍兴十年的新春,便在这样的光芒中开始了。
这一年,完颜兀术发动政变,执掌金国大权,随后便毁去与宋室的和约,举兵进犯两淮,岳飞将军兴师北伐,与金兵力战。在这场战争中,北太行南潇湘两派缔结盟约,率领武林群雄,辅于岳将军左右,接连取得顺昌、淮阳大捷,后于郾城以轻骑队大破铁浮屠,一时声名大躁。
可惜的是,由于朝中奸臣作梗,七月后,岳飞忍痛自郾城班师,退兵南下,抗金之业再度受挫,令人扼腕。武林义军留于江北,守卫淮上百姓,世道之苦,漫漫无期。
乱世之中,英雄辈出,曾有匠人于砚首山中的石壁上,刻绘一套乱世英雄谱,以颂扬义军功绩。其中最有名的作品,当属囊括百人的轻骑破虏图,图上的左右翼统领是两名持剑的青年,神采奕奕,身姿皎皎。
二人并无显赫身世,亦无子嗣留存,故而后世之人无从知其名姓,然而长短两剑合璧共战的英姿,一直为江湖人所称颂。
交代一下结局,绍兴九年到十年间(1139-1140),属于南宋初期,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也发生在这一年,包括岳飞善用民间义军这些记载,也是脑洞的来源。可惜北伐以失败告终,乱世英雄谱当然是虚构的,我的历史也不好,江湖故事么,只是借个背景,其余的部分任君想象。
于是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