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并不算繁华,人倒是不少,小贩来回穿梭于人群中卖力地吆喝,很是热闹。陶惜年尝了些当地的特色甜点与菜肴,有的不错,有的却不合口味。
阿柏真是兴奋过了头,长着一张大嘴,将好吃的不好吃的统统扫进肚子,像是饿了八百多年。陶惜年忽然很怀疑阿柏分辨不出饭菜好吃与否……
陶惜年慢慢地走在冀州的街道上,阿柏跟在他身后舔着一个糖人,发出黏糊糊的声音。陶惜年忽然停下,他没留神便撞了上去,糖水黏在陶惜年后背衣服上。阿柏心虚地伸长舌头轻轻舔了舔。哎,其实不舔他今日也得给他洗衣裳的……
阿柏顺着陶惜年的视线看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穿着一身破烂衣裳,头发和脸都脏兮兮的,低着头。他面前立着个牌子,写了两个字,他恰好认得,是“卖身”二字。男孩面前还放着一个小饭钵,里面有十几个铜钱,像是来往过路之人的施舍。
陶惜年在他面前站定,问:“小兄弟,为何卖身?”
那男孩抬起头来,脸部轮廓分明,眸色淡黄,肤色黧黑,是个氐人长相。他怔怔看着陶惜年,说:“为了兄长,他病了。”
陶惜年还想继续追问,旁边一人却笑道:“这位郎君不用问了,前几日有人想出钱买下这孩子,结果他居然要价一两金,他这么半大个孩子,又不能干活,难道买回去当儿子养吗?”
小男孩一言不发,看着那人,却也闷不做声。过了半晌,见陶惜年还在,问:“这位郎君,你要买我吗?”
“要多少?”
小男孩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金,我能干活的。”
陶惜年摇头说:“我不买。”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渐少,几个乞讨者仿佛累了,纷纷走到巷子里屋檐下歇着。那男孩还跪在地上,又过了一阵,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收拾了东西,揉揉乌青的膝盖,缓缓往城郊走去。
阿柏奇道:“道长,你干啥呢?我们不回去吗?”
陶惜年示意他跟上,走在那小男孩身后。小男孩转过身,问:“这位郎君,为何跟在我身后?”
“去看看你兄长,虽说我不打算买你,但我懂些医术。”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那郎君快些跟我走吧。”
阿柏嗅到一丝危险,他拽住陶惜年的袖子,小声道:“可别又捋我叶子!”
陶惜年拍拍他的脑袋,说:“看情况吧,若真用得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阿柏咧着嘴朝他做了个鬼脸。
走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男孩终于在一个破败的小院前停下脚步,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男孩先进去点了灯,昏暗的灯光下,陶惜年看清了室内的情况,当真是除了床和一张小小的矮桌,什么都没有。床上绑着一个人,年龄不大,看上去二十多岁,手脚都被捆着,甚至连嘴都被堵上。那人双目无神,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正奋力挣扎,将手腕脚腕都磨破了,渗出血来。
阿柏睁大了眼睛,叫道:“这……这怎么回事啊?你……你这小孩怎么把你兄长捆着呢?”
男孩跪了下来,俯首道:“这位郎君,请帮帮我兄长!他得了狂病,城里的大夫都说治不了了。”
“狂病?”
“不止如此,兄长的身体还在逐渐溃烂,苦不堪言。”说罢,小男孩将床上捆着的人衣袖往上卷了一些,露出大块腐烂的皮肤。
陶惜年过去给那人把了脉,只能把出脉搏很乱,像是狂症,别的也把不出来了。毕竟他只是略懂医术。
“吃过什么药?”
“按狂症吃过些安神的药,成效甚微。就算……就算狂症真不能治了,可他身上的烂疮总能治吧?”
“用过药吗?”
“用了,用了些生肌止血的药,没有用,也没钱了……”
陶惜年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太像一般的狂症,他往这人额间一探,果然,缺了三魄。
有人抽取他的魂魄,却又没抽完,留了几魄,让他活着。这是为何?
这简直像在寻仇,故意令此人求生不得又无法轻易死去。还有这烂疮,不是疮病,更像是恶诅的结果。
魂魄缺了他是治不好的,这恶诅亦难以去除。他的法力不够,需要找出下诅之人,倒行整个诅咒过程,方能解开。
“你兄长他……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男孩连连摇摇头,说:“他人很好的,是个善人,怎么会得罪人?”
陶惜年目光在男孩与青年之间逡巡一阵,道:“他不是你兄长,对吧?”
男孩一惊:“你……你如何得知?”
“你是氐人长相,而你口中的兄长分明是汉人长相。再说,你小小年纪手脚上便有不少细小的陈旧伤痕,而你兄长细皮嫩r_ou_,身上除了烂疮的部分,并没有伤痕,算得上养尊处优。就算同父不同母,家里也不至于偏心眼,对你到了虐待的地步吧……”
男孩低下头去,说:“是,我不是他亲弟,是崔郎君从街上捡来的小乞丐。崔郎君人很好的,自己过得算不上富裕,却经常接济街上的小乞丐。我想跟着他,他便收留了我,将我当弟弟般对待……”
“他得这狂病,有多久了?”
“一年了吧。有日他从外面回来,感了风寒,后来便发热,醒后不认得人,像发了狂一般,后来又过了几月,便开始生疮了。这位郎君,有办法治么?”
陶惜年皱着眉,摇摇头。他真的无能为力。
魂魄被抽离,是没办法回来的。至于恶诅,下诅的人功力了得,很可能在他之上,甚至远比他强。就算将这人找了出来,他也没能力令他解开恶诅。
再说,这崔郎君如今这幅模样,恶诅除不除,也无多大区别。毕竟现在的他,已经称不上人了,活得越长,反而越是痛苦。
男孩神色黯然低下头去,仿佛早已猜到答案。陶惜年从钱袋里掏出一两银递给他,说:“去城里买点卷柏,生肌止血,可以缓解他的痛苦。再买些五味子与合欢,煎了令他服下,或许会有些用处。”
男孩犹豫着没有接,说:“这位郎君,你给的太多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陶惜年微笑道:“我不需要报答。你是个好孩子,对你的恩人如此不离不弃,就当是给你的奖赏吧。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怯生生道:“我叫阿南。你呢,恩公,我怎么称呼你?”
“我姓陶,会在冀州城里住一段时间,住在三里巷中第九家。若是有事,可以来找我。”
男孩摸着银锭,眼睛s-his-hi的。陶惜年摸摸他的头,说:“那我们便先走了。”
阿南一直目送他们走出院子,便吹熄了灯,陶惜年知道他是想省些灯油。
没想到他走门出去,阿南站在他身后,抬起头看他,说:“陶恩公,我送你们到城墙边上吧,夜里路黑,你们不熟悉路,怕走错了……”
陶惜年微笑道:“如此,那便麻烦阿南了。”
☆、第022章 舍身
冀州城里街道两旁挂起了灯笼,将路照得亮亮的。阿南送他们到了明亮之处,便转身走回黑暗的城郊。
阿南走后,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阿柏犹犹豫豫地看着陶惜年,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表情。
“想说什么,赶紧说……”陶惜年眯着眼看远处的灯笼。
“那个……我们的钱可剩的不多了,可别瞎好心这也送那也送……”一路过来都是这样,遇见金钱上有困难的,陶惜年会给他们百八十个钱,可今日却破天荒,直接扔了一两银子出去。
“知道了,不会再胡乱给。今日是个例外,他们生活不易,即使是一两银,他们也用不了多久。那样的情形,死了或许会更好。不过……”他要是这样对阿南说,也太伤他的心了。
他话没说完,远处街口忽然出现许多人,有老有少,虽打扮各异,手里却统一捧着莲灯,排成一排,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经。行至路中,他们将莲灯置于额上,仿佛在祈祷。有人唱经,幽幽地传了过来,陶惜年听了一阵,唱的像是《法华经》。
行至一处开阔平地,民众围成一圈,将莲灯捧在手中。后面跟着的,是身穿灰色僧袍的僧人。他们抬着一个巨大的莲座,青色的莲瓣,红色的莲心,上面盘腿坐着一位身着绛红袈*裟的僧人,像是个高僧。
陶惜年总觉得那高僧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他背挺得很直,身体僵硬,嘴唇紧闭,脸色青灰,像久病之人。若不是看见他小指微微动了动,他会以为这高僧早已经死了。
就在他思索究竟是哪里奇怪时,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惊。只见众僧架起柴堆,将那僧人的莲座置于柴堆之上。随即,信众纷纷下跪,顶礼膜拜,虔诚无比,嘴里念着一个名字,陶惜年想,那应当是那高僧的名字。
一僧点了火,夜里风大,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将那僧人困于火中。
阿柏惊叫一声:“道长,他们……他们在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