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缘点点头,将铁铲放回原处,向陶惜年目光之处望去,那是比洛阳更繁华的建康城。他与他并肩而立,迎着黄昏中的风雪。
“你不问我去了何处?”
陶惜年淡然道:“你若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说。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不过……我不问,并不代表我不知。”
“道长是明白人。我去处理山下的尸首,以免带来麻烦。”
陶惜年挑眉,正要等着听戏,然而修缘竟就此打住。陶惜年见铲子没了,自然知晓修缘是去收拾尸首,然而黑衣人和便衣人之间的恩怨他是猜不出的。修缘不说,定是不想说,甚至不能说。那便只能算了。
啊,好无趣。
饭毕,陶惜年督促修缘喝了一碗汤药,对阿柏勾勾手指,说:“阿柏,去拿药箱。”然后又转向修缘,“我帮你换药。”
阿柏两只细瘦的手臂搬着一个笨重的药箱摇摇晃晃走来,重重地放在陶惜年面前。修缘面无表情,伸手解了衣带。陶惜年将紧缚着的绷带一圈圈解开,修缘后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已经合口了。
陶惜年伸手轻轻戳了戳,问:“疼吗?”
“有一点。”
“好的真快。”
阿柏在一旁y-in恻恻道:“用了我的叶子,自然好得快……”
修缘诧异地回头看阿柏,大约猜到什么,道:“多谢二位,否则我这刀伤没有月余是好不了的。”
“哼哼哼……岂止是月余,若是不救你,你早在冰天雪地里冻成棍了……哎哟,死妖道!你又捋我叶子!”
陶惜年笑嘻嘻地捋了一小把叶子,合着别的生肌止血的伤药,碾碎了,敷在修缘的伤口上。
修缘问:“摘了阿柏小兄弟的叶子,会不会不妥?”
“不妥!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阿柏跳脚。
陶惜年安抚了一下阿柏,说:“去山顶取点雪来,给你煮茶喝。”
阿柏听了立马忘记先前的不快,咧着个嘴,抱着罐子冲出门去。
等阿柏走了,陶惜年对修缘道:“不用担心,你好得很快,明日便用不着阿柏的叶子了,安心修养。”
阿柏很快就抱着满满一罐子新雪回来,忙不迭地从柜子里拖出一套茶具,放在矮桌上,又将小火炉移了过来,期待地看着陶惜年。
陶惜年用清水净了手,从茶饼上掰开一小块,用竹聂夹着放到火炉上方炙烤,待到茶叶微微发红,便放进小钵中,以茶杵尽数捣碎。
阿柏拿来煎茶用的小砂锅,将新雪倒进锅中,放在火上化开,待雪水沸腾,依次放入大枣、桂皮、陈皮、薄荷、干菊花、枸杞。半刻钟后,陶惜年将细碎的茶叶分装到三个茶碗中,浇入沸汤,屋内瞬间漂浮着茶叶的香气。
阿柏沉醉地嗅着自己的茶碗,茶叶是有利于他精进的。此外,他很喜欢看陶惜年煮茶的模样,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疾不徐地完成着煮茶的工序,让他觉得牙齿痒痒,好想冲上去咬上一口。
片刻,陶惜年以扁平的竹勺撇去茶碗上的些许浮沫,一道八宝茶便完成了。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阿柏端起茶碗嗅了嗅,想伸舌头进去舔一舔,但是怕烫,生生忍住了。修缘也端起茶碗,沉默地注视着漂浮在茶碗上方的茶叶和花瓣,静静地等茶稍凉。
陶惜年问:“修缘,北僧喝茶吗?”
修缘摇摇头,说:“茶叶在北边很金贵。”
“在南边也很金贵啦,一块茶饼几百钱,道长用的茶饼是蜀中茶,一大块茶饼要一两银呢……”阿柏觉得修缘没见识,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茶在北边是什么价?”陶惜年兴致勃勃地问。
“像这样一块上好的蜀中茶饼,约莫白银三四两。茶少,时常有价无市。”
“果然金贵。”这样的茶,他一年不过买一次罢了,若是喝完了,便买稍便宜一些的茶陵茶来代替。以他坐吃山空的现状,若是这茶卖到三两银,他是万万不能买的。
“道长……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吧?”
陶惜年想起往事,尴尬地笑了几声,说:“曾经是,但早已家道中落。修道之人,何来富不富贵之说?富贵只不过是浮云罢了……”
自然不是!有钱多好,能买更贵的茶饼。陶惜年心想。
修缘听出陶惜年不想说家事,便止住了话头。
陶惜年又絮絮叨叨问了修缘一阵北边的情形,修缘一一答了,陶惜年伸了个懒腰,见阿柏正在打瞌睡,觉得是时候睡了,便让阿柏去给修缘生炉子。
“我不冷,不需要炉子。”修缘简单地道别,起身去了隔壁。阿柏乐得清闲,钻进坛子里不出来了。
陶惜年打水洗脸泡脚,越泡越觉得有几分清醒,料想是茶水喝多了。真不该晚上喝的。
对了,今年的姻缘还没算呢。虽然每回算都是天煞孤星的命,半点桃花也无。
陶惜年昏昏地就着自己的八字伸着手指掐算了一阵,突然间停了下来,有些疑惑。
红鸾星……动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激动差些掀翻了脚盆。
他再算了一次,没算错啊。
莫非他算的根本就不准?
他叹了一声气,倏地,一双桃花眼突然亮了起来。
没准是真的呢!
翌日,修缘依旧起得很早,陶惜年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将道观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就连陶惜年房中那块染了血迹的地毯都被他拆走拿去洗了。修缘什么时候进来的,陶惜年根本就不知道。
走到元始殿里,陶惜年往头顶方向望去,房梁上干干净净,那只大蜘蛛和蜘蛛网已经被清理走了。他嘴角抽了抽,他就盼着那只蜘蛛快些成精呢。若是个良家妖精,可以和阿柏一样给他当个跟班,若是个坏妖精,当然是一脚踩死然后吸收精魄啰,怎么都不亏嘛。
啊!都这会儿了,也不能告诉修缘他需要这只蜘蛛吧?估计早就被修缘踩死……
咦,不对,修佛的怎么能杀生呢?哎,也许修缘将它赶走了吧。
陶惜年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只觉得整个道观焕然一新。
青龙道观建成也就六年,还很新,师父在的时候,至少过年要大扫除一次。自从师父走了,是再也没有仔仔细细地打扫过了。他突然有些得意,救了个修缘回来,既积善一件,又得了这么多好处。好人果然有好报,古人诚不欺我!
他在元始殿里点了香,又换了新的贡品,虔诚地跪地祈祷。
“元始天尊在上,保佑弟子寻得良配,如若事成,定当勤于供奉……”
念念有词一阵,陶惜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的下摆,决定去看看修缘在做什么。转身一看,阿柏竟翘脚坐在门边,仿佛已经坐了好一会儿,绿豆眼骨碌碌转着,长着大嘴:“你怎么又求起姻缘来啦?”有情况啊。
陶惜年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不行吗?”
“你又给自己算姻缘了?”
陶惜年神秘一笑,不再搭话,问:“修缘呢,他又在干什么?”
阿柏急得大叫起来:“你该不会是……准备跟那只野秃驴好了吧?龌龊!”
陶惜年连忙捂住阿柏的嘴,道:“嘘!小声点,胡说八道什么?我才认识他几日啊,你这小妖怪哪来这么多邪心思……”
“唔……那你……那你求什么姻缘……”阿柏掰开陶惜年的手指,断断续续小声说。
“咳,难得算到自己有一次红鸾星动,我想……说不准我修道这么些年,命数已经改了呢。”陶惜年难得地有些羞涩。
“呸!命数哪是那么容易改的?别又祸害姑娘。假如再娶一个,又被你克死……这就是害人了。”
陶惜年明亮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有些丧气。他跟三任未过门便气绝身亡的妻子他是没什么感情的,只觉得有点愧疚。若真的寻得一个喜欢的姑娘,又被他给克死,他真要伤心欲绝了。
他转身,又c-h-a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祈祷道:“元始天尊在上,弟子愿尽心竭力为善三百,请保佑弟子早日修得地仙……”
阿柏在一旁抖腿,仿佛总算满意了。
“修缘呢?我刚刚转了一转,没见他。”
阿柏哼了一声,说:“后院喂j-i,勤快着呢。”
知道了修缘的去处,陶惜年转身回房,在蒲团上盘腿坐好,呼吸吐纳,修炼起来。
阿柏在小院的空地上跳来跳去,用修缘扫起来的雪堆做了个雪人,又乒乒乓乓把雪人打碎,顺便在上边踩几脚。
修缘把他的活都干了,好无聊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时期茶还是比较稀有的,也少有人有喝茶的习惯。除了南边贵族子弟喜欢喝茶玄谈,其余的喝茶群体就属僧道了,因为喝茶能令头脑清醒,思考哲学问题,哈哈。
中国人喝茶的习惯是据说在唐玄宗天宝年间才开始在我国大范围流行起来的,而且多半是大杂烩状态,类似于八宝茶吧,除了茶叶外还会放许多东西进去。
陶惜年的这种烹茶方式,《广雅》里有记载:“荆巴间采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令色赤,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