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钱会意,连忙点点头,转身又回到病房,拿起暖壶,一面倒水一面故作随意地问道:“趁着你妈不在,赶紧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薛木听言,讷讷地抬眼看了看郑大钱,沉默半晌,说:“我……我不想在这儿了……”
“不想在这儿了?”郑大钱啜了一口热水,感觉有点烫,轻轻吹了吹,在床边坐下,问道:“想出院?不是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么。”
薛木抿了抿唇,艰难地撑起身子,郑大钱忙放下水杯扶了扶他,薛木看着他单纯的眼睛,心里忍不住一阵泛酸,犹豫良久,说:“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了……”
“瞎说!”郑大钱顿时翻了脸,皱着眉道,“好容易醒过来的!说这么丧气的话干嘛?”
薛木见他立刻动了怒,也知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在薛峰和贺冬兰面前,他连“如果我再醒不过来就放弃治疗”这样的话都不敢说,原以为面对郑大钱,他或许可以试着讲一讲内心的想法,可是说到底,对于他们来说,谁能理解他这种心思呢。
郑大钱看看薛木的神色,知道自己太急了,忙又放柔了声音道:“不就是躺了太长时间,康复训练有点难嘛,这个慢慢克服呀,你爸妈都陪着你呢,有什么做不到的?再说了你平时身体都挺好的,又不是什么四五十岁的老人动不了,恢复如初肯定没问题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还至于这么消极了?”
薛木无奈地看着郑大钱,心中的话如鲠在喉,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道:“不是我消极……是……是……是我有更想去的地方……”
郑大钱拧了拧眉头,愈发困惑:“什么意思?”
薛木张了张口,他怀疑即便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郑大钱,也一样没办法得到他的理解,犹豫良久,问道:“你觉得……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啊?”郑大钱越听越困惑,继而忽然间福至心灵,问道:“因为修宪那个事儿?”
薛木愣了愣,没有听懂郑大钱的话,郑大钱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赶紧攒钱移民就是了,我之前被封号也是因为这事儿。”
薛木听得愈发糊涂,只好问道:“修什么宪?”
郑大钱一愣:“你说的不是这事?那是……上海美发厅那事儿?”说完见薛木仍是一脸迷茫,便又问:“也不是?那是武理那事儿?还是北大那事儿?还是鸿毛那事儿?还是微博恐同那事儿?”
“微博恐同了?”薛木越听越迷茫,郑大钱点头道:“对啊,不过后来全网抗议,还是收敛点儿了,但是说到底,从上至下根儿都烂透了,微博只不过是个表象而已。”
“根儿都烂透了……”薛木苦笑着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也知道,这世界已经完蛋了。”
“完蛋了怎么着,也得活呀。”郑大钱笑了笑,“这社会还不至于黑暗到让人想自杀吧?再说了,咱们凭什么自杀呀,又不是咱们的错,大不了攒够了钱细软跑呗。”
“细软跑……”薛木忍不住笑出了声,“跑哪儿去?美国有川普,欧洲有难民,你要跑哪儿去?”
郑大钱顿时有些哑口无言,却还是强笑道:“天下之大,自有留爷处!”
薛木心酸地笑了笑,说:“我总算明白那句话了——‘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yá-ng’。”
郑大钱见这话越说越窄,忙笑着推了推薛木,“行啦,我看你就是躺太久,醒了又一直在这个医院里关着,憋得你心里不痛快了,都开始苦恼世界和平的问题了?要不上轮椅,我推你下楼转转吧。”
话音刚落,贺冬兰刚好推门进来听到,忙说:“好呀好呀,也是该下去透透气了,虽然有点雾霾,但是也比在屋里痛快点儿,我给你找个口罩。”
薛木默默地看着贺冬兰撂下水果,有些兴奋地在包里翻出了几个口罩,拿着一个给他戴上,又分了一个郑大钱,郑大钱却摆了摆手,从兜里也拿出一个自己的戴上,而后两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坚持着将薛木从床上拖下来按到了轮椅上,一路推着他进了电梯,而后推到了住院楼外头的院子里。
y-in霾的天空有灰白的光洒下来,本该燥热的五月天,却因一场倒ch.un寒令人生出彻骨的荒凉感,口罩放大了呼吸的声音,从耳膜一路震颤到死寂的心,非但没有让薛木感觉到痛快开阔,反而愈发憋闷。
他仰头看了看那被灰色遮住的太yá-ng,忽然想起了科技楼天台上那晴朗的午后,那曾摇曳过万朝yá-ng发梢的风,那曾投下他睫毛影子的yá-ng光,那脸庞上青涩的胡茬,那校服领口露出的线条。
“朝yá-ng……”他喃喃地说。
“嗯?”贺冬兰弯了弯腰,“什么?”
“我想你了……”
第一百四十五道题 如果没有你 何必要有我
郑大钱走后,薛木拿起了那被他冷落许久的手机,一一将郑大钱说的那些“修宪”、“武理”、“北大”和“鸿茅”输进了搜索框里,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竟然全都无法显示检索结果。
贺冬兰将削好的苹果切了一片送到薛木唇边,柔声问道:“怎么了?”
薛木张口吃下苹果,转头看看贺冬兰,皱着眉问道:“您知道‘修宪’是什么事儿吗?”
贺冬兰愣了愣,垂下眼睛说:“知道,就是两会的时候改了宪法。”
“改什么了?”薛木追问道。
贺冬兰沉默片刻,想到薛木第一次醒来又昏过去时就是因为说及什么两会和法案的事,便故作糊涂道:“修什么也跟咱们没关系,再说我又不懂法律,等你身体好了你再看新闻吧。”说完又切下一片喂给了薛木。
薛木迟疑着又将那一片吃下,思索片刻,又问:“那武理、北大、鸿茅什么的,都是什么事儿?我怎么搜新闻搜不到啊?”
“你非得看那些负能量的东西干嘛?”贺冬兰的语气忽然有些恼火,“你现在好不容易状态稳定点,医生都说了情绪不能激动不能受刺激,非得看那些不是自己找气受吗?”
这么久以来,贺冬兰第一次对薛木发火,听得薛木怔了怔,讷讷道:“我……我只想知道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用知道!”贺冬兰烦躁地将苹果撂在了柜子上,“你觉得闷了就看看电视!看看电影!看看综艺!乐乐呵呵的比什么都强!”说罢便猛然起身,在薛木有些困惑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下午,薛木做完康复训练回到病房的时候,去内蒙出差的薛峰已经回到了北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来和贺冬兰换班。
这四五天来都只有贺冬兰一个人在照顾薛木,虽然已不像刚刚醒来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白天也照旧会去上班,但正因为白天要上班、晚上要陪房,才让她愈加疲惫辛苦,而不论薛木怎么劝说让她回家休息,她仍坚持不肯离开,还是怕薛木不知何时睡过去就又不能醒来了。
但毕竟扛了这不多天,身体也有些熬不住,现在见薛峰回来了,尽管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也的确需要回去躺一躺了,因而千叮咛万嘱咐一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病房。
薛峰眉眼间也写满了疲倦,尽管他没有像贺冬兰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薛木,但心里毕竟一直装着这件事,出差的时候也不安生,再加上舟车劳顿,连家也没回,刚在病床边上坐下就开始止不住地打呵欠。
薛木看着他无j.īng_打采的样子,自己也过意不去,劝说道:“您也回家歇会儿吧,我这儿又没事儿,待会儿吃完饭就睡觉了,不用非得看着。”
薛峰又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说:“没事儿,我也不累。”
薛木无奈地叹了口气,沉默一阵,说:“您是不是还是怕我随时睡过去啊?”
薛峰看了看薛木,思索片刻,说:“你只要意志力坚强,就肯定能克服,这不都十来天了么,回头就能出院了,你得积极一点,刚二十出头,未来还长着呢,不会一直这样的。”
薛木听了这话,心中愈发苦闷,扭头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低声道:“有些话我跟我妈说不出口,但是我的想法想让您知道。”说完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您其实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如果我又睡过去的话──”
“我知道,”薛峰打断了薛木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也告诉你,不可能的,我跟你妈就算放弃一切,也不可能放弃你的。”
薛木嘴中一阵发苦,转眼看向薛峰,说:“您记不记得有一回看一个电影,里头的一个角色变成了植物人,您跟我妈说,如果有一天您变成那样,让我妈一定不要继续治疗?”
薛峰沉吟片刻,说:“记得。你妈也说,如果是她,她也要有尊严地死,不要没尊严地活。”
薛木苦笑两声,说:“那您明白我的感受了吧?”
薛峰抬眼看看薛木,反问道:“那我问你,假如说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或者你妈,我们让你放弃治疗,你能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