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诺斯·卡赛德伊对两个不知所措的捣蛋鬼没有责难的意思。
“希望我没有扰了你们的兴致。”他没理会曼菲尔德家主装模作样的干咳,折下一支淡黄月季献给西莉斯特,“雅克卡地亚的花时很快就要过去了,作为礼物过于失礼,如果您不介意……这是近年新培育的月季,不知是否有这一荣幸请您为它命名?”
月季的外翻边缘从鹅黄自然过渡到铬黄,宛如介于少女与贵妇的雍容美人。
“谢谢您的好意。”西莉斯特开心地拿扎好的花束换取这份殊荣,她趁隙向沙利叶使了个眼色,“……嗯,就叫沙利叶可以吗?你们不会介意吧?”
沙利叶没能收到她的提醒,他的视线从刚才就像磁针似地被法诺吸牢了。
法西诺斯勒紧捧花上的发带,从中辨识出微薄的青Cao味和一缕清甜气息:“这是你的自由,小姐。”
“行了,行了。”曼菲尔德家主慈爱地注视女儿和被她命名的月季花,像透过她探测到一座采掘不尽的煤矿。“我敢打赌这次的新品种能在会上艳压群芳,可怜的小阿鲁埃,他还想借这次机会在罗赛特夫人跟前露个脸呢——您明晚会出席的,是么?”
“有两个半月没和那些朋友打交道,总得探探风向。”
罗杰·曼菲尔德拿粗胖的拇指摆弄怀表链条:“那上次商量的事……”
钟声绕过主楼高耸的尖顶,驱散几只栖息在钟楼的鸽子,灰影迅捷地擦过他们的头顶上方。管家安格斯·兰切斯特携客人的来访的讯息匆匆走来,打断了这个令沙利叶一头雾水的话题。
罗杰慢慢擦着怀表:“你看,总是这么不巧。”
“或许明晚有充足的时间让我们好好聊聊?”
“那就明晚见。”曼菲尔德满意地笑了笑,“西莉斯特,捧好你的‘沙利叶’——我是说你的月季花。”
这个玩笑成功地让小贵族从花园别扭到了Cao坪。
“怎么不说话了?”
兄弟二人正穿过喷泉,后面缀着步距不变的安格斯·兰切斯特。每个兰切斯特都是完美礼仪的范式,凡他在场,沙利叶总会变得格外拘谨。他尽力向模范靠拢,沮丧地发现差距短期内难以消除:“法诺,我是不是令你失望了?”
法西诺斯摘掉沙利叶头发上的碎叶片,少年盯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睛,肩膀不觉往回缩了缩:“……法诺?”
“如果我是一名严厉的导师,而你的‘失望’是针对绅士的礼仪和一片空白的香料笔记而言,是有那么一点儿,”法西诺斯蓄意停了停,沙利叶不由紧张地咬着下唇——“可我不是。向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失望的,我的……”
距他受洗有二十五年,有二十年他与教会的信条彻底背离,但假使属尘世的人一定要有所皈依,他也只有一个信仰。
“……沙利叶。”
少年之前在他提及主时瑟缩了下,法西诺斯没有忽视这一细节。珍藏的异境有了微响,像熟透的智慧果从伊甸园摔进人间灰土时的噪音,或是锁牢鸟笼锁扣时的摩擦声。严格说来,那本质上是预示毁灭的号角,尽管它的序章是如此甜蜜诱人。
“可我对自己很失望。”沙利叶感到羞惭,“我不像博尼特或西莉斯特,侃侃而谈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但我都无法顺畅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有事想问我?”他的每个转音都是温柔的。
这恰恰最令沙利叶手无足措。在他的兄长面前,隐瞒萤火虫大小的念头都是异想天开。他心中的那架托盘天平危险地朝峡谷倾斜,最终求知欲和亲近的渴望稳稳占据了上风:“罗杰叔叔打算改用机器处理原料?这会有什么影响?”
显而易见,他的提问超出了法西诺斯的意料。他一边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扬起一点儿,并没有直接给出详细的解答:“我本来不想和你讨论这些费神的东西,但你既然这样问了——那好吧。”他被弟弟紧张的样子逗笑了,“罗杰从几个学生手里买来了设计图,虽然前期需要投入一笔巨资,日后的回报却是难以估量的。机器生产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损失,比如工伤和剂量错误,在同等时间内,它的工作效率无可比拟。”
“很多人会因此失业。而且比起冷冰冰的金属块,我更想从香水里闻到阳光和青Cao汁。”
“我也不喜欢,但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趋向。”
皇室的纹章在这个时代日趋黯然,全新的金字塔尖将由金币熔炼,而不是权杖和十字架。只依傍家徽生存是厄运的开端,但目前的沙利叶还不需要了解这些。
他不动声色,双手轻搭上少年的肩胛:“别为这些小事烦心。走快些,亚度尼斯舅舅在等我们。”
(2)Bergamot
暑热不足抵消前厅的y-in冷,和不相协调的冷色调同样,前厅布局也不合常理:东方瓷器下摆着豪奢的金丝地毯,圆桌后的安乐椅面向壁炉,家族成员肖像和几张非洲面具挂在一起,俨然是在争夺领地。(沙利叶喜欢陷在软椅垫里读书,但总是有被这些人面窥探着的错觉。)
第二排最外侧的肖像属于已故的塞西尔,他们的父亲。那时传统的夫拉克和庞塔龙刚开始改良,他的半身像就成了家族的叛徒:瘦削的男人缩在画框里,收细腰身的三件头和紧身庞塔龙融入画面中y-in暗朦胧的色块中,伦勃朗光点缀着他的半张脸和右手戒指,泛紫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清秀而软弱。
正在打量它的访客呈现了截然相反的风貌:他有一半拉美血统、一头黑发、一张受过地中海日光洗礼的蜜色面庞和橄榄绿眼睛,鼻梁高挺,下唇稍突,带着讨女人喜欢的野x_ing;拜常年冒险所赐,他的体格像水手一样健美,以致夫拉克的肩部有些紧绷。
亚度尼斯·弗伦诺大步走来,给卡赛德伊兄弟送上热情的拥抱。
“沙利叶长高了。还有法诺,整个是老赛迪艾年轻时的翻版!我得尽量少看你几次,他昨晚在梦里把我狠狠揍了一通。”
沙利叶回抱他:“为什么?”
亚度尼斯夸张地耸耸肩:“为证明胡须的可燃x_ing,我划了根火柴,烧焦了他的半边胡子。”
沙利叶想不出年轻的外祖父顶着一半胡子教训舅舅的情状,他捧场地提拉嘴角,但不如预期顺利——亚度尼斯寒暄一番后转而谈起在波斯境内的见闻。
沙利叶竖起耳朵。管家安格斯低声安排男仆收理礼物,其中一件或几件发出小金属的叮咚声,沙利叶尝试着将它们与描述东方的文字对应,告诫自己不要做出回头的失礼举止。
亚度尼斯刚讲完博塔在西亚的奇遇,他朝小外甥眨眨眼:“都是黎凡特、安纳托利亚那带的小东西,有些挺有趣儿的……像纳扎尔,神秘的东方人对它能有效避免灾祸深信不疑,不可思议,是不是?还有几件珍品,那个不识货的当地人一定会后悔拿这么低的价格卖给我。”
法西诺斯:“您这次会留多久?”
“哦,我想挺久的。可怜的老弗伦诺总嫌我不安分,现在他无话可说了。”亚度尼斯心不在焉地摩挲嘴角,“我想小沙利叶需要一个监护人。”
法西诺斯握了下手杖:“亚度尼斯,我可以胜任——”
“得了吧,法诺,卡赛德伊夫人还没有影子呢。”
法西诺斯并无动容,几年浸泡在社交圈的经历使他长成了一个随时控制反射 神经的怪物。沙利叶的脸和羊羔一样苍白,他把头扭到一边,不自觉地抟皱了外套。
亚度尼斯不怎么情愿地承认人类繁衍的奇妙x_ing。塞西尔是个乏味懦弱的男人,人见人爱的妲莉拉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莉莉丝,而两者结合的造物像圣餐般摆放在他面前,无辜的、纯净的……他怜悯地把这只羊羔从困境里解救出来:“行了!和没影子的某位女士相比,还是香煎小牛排更诱人一点儿。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牛排肉质鲜嫩,多汁可口,但沙利叶并没有多少食欲。他满怀心事走上旋梯,突然想起记事本落在了一个Cao坪之外的花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月色很好,没有云气的阻碍笔直s_h_è 往Cao尖,单薄银雾仿佛散状光点的集结。沙利叶穿回Cao坪拐进庄园,没瞧见贴墙滑进y-in影的一排闪烁的衣扣。
银亮的纽扣被男人有力的手掐在掌心里。
硬领抵着安格斯·兰切斯特的后颈,他被迫仰视这名曾经的主人,常见于年长者的冷漠的顺从令他的外表年轻得有违常理。
“看来法西诺斯把你教得不错。”亚度尼斯亲昵地拍着他的面颊, “忘本的小兰切斯特,嗯?法西诺斯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下午展现的开朗风度全部不翼而飞了。外凸的下唇随颌部内收,缺点的弱化并没有使他更加俊美,恰恰相反,犬齿尖利的上半部将狰狞的兽 x_ing毫无保留地捅了出来。这脸属于暴徒,属于不择手段的拓荒者,但绝不属于一介名流:只有这类场合下,他才无所顾忌地暴露天x_ing中的粗野——婚生子绝不会有的品x_ing。
一个老牌家族的最后末裔通常是一段衰亡史的缩影,亚度尼斯·弗伦诺不是特例。
但除却毫无新意地传承前人的遗产之外,还会发生叛逆x_ing的变异。
兰切斯特家族早在两个世纪前就归为弗伦诺的附庸,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亚度尼斯·弗伦诺不会从这位“忠仆”口里挖到除法西诺斯授意透露之外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