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仕还没在床上躺多久,便起身踱至客房窗边。
当即首要任务,便是要查明卿府冤罪的真相,还卿府上下一个清白。而想要办到这点,就必须清楚地知道朝廷动向,好抓住细节,抠出棋仙楼的把柄。
卿如仕打了个响指,招来一只淡蓝色的传信鸟,而后给裘烈行写了封书信,大致内容,便是询问对方能否暂时资助自己,并暗中观察朝廷内的异样。
虽此,他也只是“询问”,而不强求。
一来,这种事对于与卿府世代交好的裘府来讲,风险不小。
二来,卿府虽被冤,但被押到皇宫的卿府上下一众,想来是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处决世宦子弟的上谕得由皇帝下诏,而这污蔑卿府的理由简直破绽百出,没准主谋还不希望皇帝知情。
放走了传信鸟,卿如仕便离开卧室,朝书房的走去——早先,他见有丫鬟进客房伺候自己,还暗自吃了一惊,待与那丫鬟聊上几句后,他才从丫鬟口中得知:琐离公子几乎整日都是关在书房里的。
一靠近书房,卿如仕便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琴音,似乎是尚琐离在房内弹奏瑶琴,惹得他停下脚步,就在书房门口久久伫立。
一曲终了,尚琐离突然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掌声。
“好曲,好曲,”卿如仕称赞道,“世人都道‘弹琴悦己,弹筝悦人’,想不到玉笙公子能有这等修身养x_ing的雅致。”
尚琐离手上的动作虽停了下来,但身子却依旧坐在原位,他只微微扭头,“琴筝钟鼓,箫笛埙笙,世间乐器就算看起来再怎么风雅,也始终只能是乐器,本无高雅低俗之分,所谓悦人悦己,除却乐音大小,也不过是世人强行给它们贴上的标签罢了,”他转身靠坐在琴边,“既是用心地学了,那便都是以悦己为初衷。何况,卿少将军若是有这兴致,我倒不介意为你弹琴一曲;自己私下里心血来潮,我也不介意替自己弹筝一曲。”
卿如仕失声一笑,心道,早有耳闻,瑶瑟以器乐为贵,这人倒真不亏为瑶瑟皇子,保不准精通多少门器乐。
只是,尚琐离这观点颇是异乎寻常,就算乐技出众,恐怕也难以在阶级分明又捧雅为圣的中陆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同。
“我就不废话了,”卿如仕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所谓器乐上。他挪至尚琐离身旁,拍拍后者的肩膀,直说道:“当初在藏金阁与萧定撞上的时候,我跟他聊上过几句,从他讲的话上看——他没准跟棋仙楼,关系不菲呐。”
“萧定与棋仙楼有关?”尚琐离狐疑道。
(当然没有,但老子要你跟说没有,恐怕就没机会去打听棋仙楼的事了。)
“没错,”卿如仕坚定地点点头,“既然那小子早先在盼香阁蹭吃蹭喝,又与棋仙楼关系密切,那他没准会与捉拿卿府上下的那一队人马约地会合,你知道那队车马现在在哪儿不?”
“据源叔的线报,祥凤御军已返回皇宫,但棋仙楼车马并没有一同返回,而是在静水乡稍作停留。”尚琐离回答。
所谓静水乡,其实是个小镇,并无半点山乡之感。
“你若想去静水乡找他,那就得小心点儿。这四天是静水乡琴馆的外展期,就算闹起来,也不能惊动到街坊们,免得引起怀疑,被朝廷知道你的动向。”
“多谢!我保证把萧定给你带回来。”得知棋仙楼车马的大概位置后,卿如仕瞬间精神焕发,说什么也要去会会他们。
刚踱步到门口,卿如仕又忽地停了停,身子虽没动,但眼眸却稍稍往身旁瞥去,好像这个角度就能瞥见瑶琴边的尚琐离似的。与此同时,早已坐回瑶琴前的蒲团上的尚琐离,也同样以轻微的角度,往后瞥向门口卿如仕的位置——虽然他们两人,其实都无法从这个角度看到对方。
待卿如仕走远,琴前的尚琐离轻轻唤了一句:“齐岸。”
霎时间,一名外表约莫二十二岁的男子便从窗外翻了进来,看来是一早就藏在外头待命了。
尚琐离用拇指朝门口卿如仕离开的方向指去,“跟着他,以防有诈。”
名为齐岸的线人领命后,便踮脚一跃,“嗖”地消失在窗外。
X.
卿如仕摸了摸自己的耳舟位置——粘在上面的,赫然就是一颗黛青色的窃言散——刚才拍尚琐离肩膀的时候,他顺势将预留在手掌上的窃言散粘到了对方的衣衫上。
“哈……”他自嘲般地叹了口气——看来尚琐离的目的果然不简单,不然怎么会谨慎到特地派个人来跟踪他。
(“灭门之仇,不可不报。”)
他又想起尚琐离早先说过的话,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狠绝目光。
报仇,这肯定是他的目的,或者目的之一,但除此之外,莫非就没别的想法?比如说……推翻元锦,重夺政权?
然而,尚琐离的心思太难猜了。在没彻底搞清楚之前,卿如仕也不想妄下定论。
现下,他就是打定主意,非要在题海内捕捞一番——卿府到底为什么会被冤,枢密使曹大人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改变立场,还有,出于对故友的关心和好奇,他想探清关于尚琐离的一切。
(玉笙啊,既然你不开口,那老子就只能亲自探探你了。)
他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靠,刺激!)
他卿少将军一向不把脸皮当回事,要是被尚琐离发现了,那大方地表示“老子就是想打探你,你能怎样”就好——反正萧定还没个下落,尚琐离才不会轻易地派人对付他。
卿如仕鲜少在战场以外的地方碰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况。现下难题一个接一个,他反倒是越发地热血沸腾起来,恐怕是身为将领的必沾之症。
X.
静水乡。
萧定一踮脚,整个人便飘然跃起,只见他正用轻功在错综复杂的民舍之间踮来踮去,牢牢地跟着不远处的棋仙楼马车。
一不小心偷到了奇怪的东西,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塞回去。
追着追着,萧定忽觉诧异:早先听师兄提到过,棋仙楼的主人是祥凤的参知政事秦大人,这群人不回皇宫,反而来静水乡做什么?莫非是善心大发,来这儿发钱了?
入夜,棋仙楼车马已行至静水乡镇边,这一队人将几辆马车都拴在了附近一间客栈的马棚之后,便全数进了客栈。
萧定躲在一旁的民舍后,蠢蠢欲动。
趁四周没人,萧定“嗖”的一声,几乎化作一道残影,飞快地闪入其中一辆马车内。
他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在马车里翻来翻去,却没发现原来公文纸堆就摆在头顶的小型木茶几上,“哦,藏这儿呢……”
他二话没说抽出早先偷来的那张纸,随意地塞到小茶几上的纸堆里,然后便欲一走了之。
正一转身。
对上了个人。
——“……”“……”
——“又是你?!”
那人,正好是前阵子在藏金阁擒住他的卿如仕。
冤家路窄,两人偏偏在棋仙楼的马车里,再次碰面。
“我猜你小子又是来偷东西的吧?”卿如仕挑眉,毫不客气地说,“你可以的,盼香阁偷不下去,倒直接来偷朝廷的东西了。”
“胡说八道!什么偷东西,小爷是来还东西的好吗?!”
“哦?那这是什么,你自个儿打工赚的?”卿如仕指了指萧定的衣兜——里面塞着几张银票。
“那是我昨天捡的,不是今天偷的。”
卿如仕继续嘲讽道:“反正不是什么正当途径,”他快手翻了翻小茶几上的公文纸堆,发现即使是萧定刚才塞回去的那张,也无法对卿府冤案的真相起什么作用,还得去另一辆马车瞧瞧。于是,他提议对萧定道:“咱们还是先离开这辆马车。”
“我是用轻功进来的,你看起来到不像是门派中人啊,怎么进来的?”萧定托着下巴问道。
“我?”卿如仕回答道,“我直接砸了栅栏进来的。”
两人正欲离开这辆马车,却忽然听到外头有声响,似乎是谁在交谈。
“……了,败事有余的家伙……”
他们连忙沿马车另一边的轩窗翻了出去,钻进底部的横栏架子间,背部贴着上方的车舆,又微微侧头,好让一只耳朵贴着上面,偷听马车里的人的谈话内容。
“殿下,这保不准什么时候才是个完结,您不妨……”
卿如仕一惊,“殿下”?……这朝廷中能称呼其为殿下的人,恐怕没几个。
回答的那个声音低沉却隐约带着点稚嫩,听起来像是位未及弱冠的青年:“急什么。”
卿如仕脑袋中突然闪过些什么——“殿下”、青年人的声线,这人莫非是祥凤大皇子墨象司?!
“曹文景既然已经表明立场,那剩下的人,本王自有定夺。”
卿如仕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祥凤皇子自出生起便可自称“本王”,不似瑶瑟那般需待封王后才可改自称。这声音的主人,是皇子墨象司没错。
“可殿下,曹大人之前中立了好长时间,现下突然加入保皇派,不大信得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