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月熙挥开德全,冲着泰乾宫的方向缓缓一拜,“蒙圣上恩宠至今,月熙不胜感激,入宫一载,对皇上钦慕有余,如今长辞,或不复见,忘君珍重,必常挂怀。”
说着站起身,从袖间掏出一物交予德全,天蚕丝的织锦缎子,巴掌大小,清淡的颜色毫无花纹,只在左下角,端端正正绣着一个“安”字,并不是什么繁复的绣法,却看得出绣的认真,针脚工整细密的几不可查,一笔一划似是描摹在织锦上的一般。
“前几日皇上还我一个帕子,如今,我再赠他一方,但求他日日平安,真与那祝词上写的一般福寿万年。”
德全低头接过,有些不忍的轻叹口气,“娘娘,走罢。”
天色暗沈之间,皇城东北偏门驶出一辆马车,看着朴素,也未见什么侍从随扈,一路吱呀沿着玄武大街奔离盛京。
这夜,泰乾宫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宿。
时光易逝,有时候,月熙会觉得当初乘轿踏入皇城还是昨天的事,那一年红墙金瓦的日子有些模糊不清,然而那个人却始终难以忘怀,举手投足仿佛是故意攥刻进了心底,任凭如何抹杀却总连最最枝末的细节也能如数家珍。
当年德全安排他坐上马车,马夫驾轻就熟一路疾驰,他不知道去往何方,也不管,只每日昏昏沉沉,一刻觉得自己后悔了,一刻又觉得走了也罢,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等到门外寡言的车夫低沉恭敬的回禀“到了”时,月熙甚至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一脚踏下车厢,满地青灰石板,点缀着几抹翠绿,白墙灰瓦,一汪碧水沿着屋后缓缓流淌,远处有人摇着撸子唱着歌,四周杨柳弯弯,姑娘小伙结伴走过,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婉约的小镇伴随着吴侬软语流入耳畔,凭地抚慰人心。
“这是到了那里?”月熙有些怔忪,似乎一个梦境醒来,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江南。”车夫依然惜字如金,手脚利落的将马车上的行囊搬入眼前的大院,院里出来一对老夫妻,跟在他身畔张罗,车夫得到他们借手,不到半刻功夫已然将那不多的事物安置妥当,转脸看见仍在发呆的月熙,恭敬的介绍,“这对老夫妇是宅子里伺候公子用的,公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也可再置办些小厮丫鬟之类,田契钱财公子自个仔细,在下不便久留,先告辞。”
“公子……”月熙默念,久违的称呼,那高耸的金瓦琉璃同那模糊的性别一并远去,而今自己终又回复了翩翩男儿之身。
小镇的时间似乎总是静止一般,作息生活无不同石板桥底的一汪绿水一般宁静恬适,当院围的墙根爬满了翠藤,后门临着小河边的石墩被船缰磨出刻痕,已不知过了几个年头。
这样悠然的日子,人也变得闲适起来,月熙过的浑浑噩噩,做些小买卖,租几块田地靠着契税过活,这样的生活本是梦中的日子,却没来由的空落落,心口缺了一大块,少了什么,他心里明白,却刻意忽略,不愿想起,每天径自挂着笑容,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或是跑场集市,或是茶楼静坐,千里之外的地方,不闻,不问。
偶尔梦中想起,金砖碧瓦雕龙画壁之间,锦衣玉袍的那人,也在起床后迅速遗忘,不敢想,不愿想,怕是想起就忍不下去,怕自己会憋不住回去找他,更怕自己受不了这无垠的孤寂。
月熙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或许等到哪天自个儿走不动路横在摇椅中,等到风拂吹散两鬓的银丝,这不算等待的等待才会结束,却没想到这么快。
黄梅中的江南最是磨人,阴绵的细雨时停时续,在这样一个温闷的天时,月熙却看见了满目的苍白,街头巷尾挂起经幡,嫋嫋氤氲的檀香模糊了双眼,即使不愿听,却也不住传进耳边。
先帝驾崩了。
说是操劳国事积劳成疾死在御案上的,死前还批着奏折,说是皇上年初为了南方水患的事情几个昼夜没阖眼,说是之前御驾亲征带人破了西勍王庭统一西北草原时的旧伤发作……
林林总总,各种猜测,纸钱燃尽的焦灼味萦绕鼻尖,百姓们焚香叩拜感叹皇权更替,月熙抬眼,任由牛毛般的细雨洒在脸上模糊了泪痕,“笨蛋……”,咬着牙蹦出两个字,再也无声。
月熙曾想过,若是哪天望祁睿不在了自己当如何,他本以为自己会发狂,会不顾一切的奔回京城,会疯了一般扑向皇陵企图看他最后一面,但当那人真的去了,自己却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擦干雨水沐浴净身,换上崭新的绢丝袍子,拿出自己从不离身的信笺,那夜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一笺薄书,清俊的字迹和上面的内容早已能够倒背,看一次便心痛一次,慢慢不再看了,却终究舍不得毁去。略微泛黄的信纸靠近燃烧的铜盆,火舌翻涌刹那间便将那薄薄的书信吞噬干净,这时,月熙才意识到,即便自己刻意忽视,强迫着不去回想,那人的眉目却从未被时间摧折,反而如同沈岁的佳酿,日久弥深,举手投足仿佛刻入了骨髓,闭眼即现。
长久压抑的感情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翻涌上来,压得月熙几欲不能呼吸,“快了……”,他压着自己的胸口慢慢说,侧身寻了个椅子坐下,靠在窗台边看出去。
雨,越下越大,打在枝叶上发出唰唰的声音,月熙听着雨声,渐渐想起那封尘已久的记忆。
两人一步步走到最后的无可奈何,若是重来该要如何,从岚邱岳出兵之前,从雀苑出嫁之前,不,从方入宫开始……或者更早,从那个月夜来过。
眼前逐渐模糊,恍惚间想起望祁睿与他讲过的初次相遇,某个月青云澈的夜色里,将军府后院的池塘边,凉亭中一人坐靠,一人站立,一个肆意饮酒,一人戒备骄横,少年清澈稚嫩的嗓音响起,“你,是谁?”
史曰,焰帝二十九年,焰帝驾崩,举国哀悼。焰帝在位二十九年,先后改革税政、平西勍、灭霍舍,统一东宛列国、向外开辟多个口岸航道与内陆商线加深诸国间的贸易往来,扩展了科举选拔制度,减轻了百姓税赋压力,为日后的“焰平盛世”垫下不朽基业。焰帝治国严谨,事必躬亲,常为处理国事而通宵达旦,至崩于御案之上。焰帝与先皇后鹣鲽情深,一世一后,先皇后病故后再未封赐后位,并立先皇后之子为太子,与其驾崩后接位,号盛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