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点点头,这次他赞同我说的话。
“或许,或许是吧——毕竟他能成为法官,也是出于我的举荐。可我不过是遵守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罢了。”
他仰起头,竭力回想着过往;而我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内核如实记录着这个人最初的履历,这才导致我在资料库找不到德弗的信息;他不能以阿斯普洛斯的本名活下去,大循环体系已经排斥了处在旧世界的他。可这个人依然在世,这代表他被抹杀的只是一个身份——从中我看到了一线转机。阿斯还在等待我的答复,我低下头,此刻最需要去找米诺斯的应该是我。
那个人当然还在原处,他抱着手,带有几分抱怨的神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讥讽脱口而出。
“虽说是之前的某个‘你’引发了连锁灾难,但其实他只起到了加速作用。你带来的逆转额度总是跟不上神识库的耗损度,每次它都会丢掉一小部分秩序,最后依旧会走向四分五裂。很多时候我懒得搭理你,可我依然引导着你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或许这于我已经成为了一种惯x_ing。”
“也因为他,你想要见他,每时每刻。”我补充道。
米诺斯不打算作正面回答。“就这样吧。魔山还是迎来了它的末路,它再也不能承受那个索求无度的柯罗洛斯了。而这一次,你会永远离开,这样会不会让你开心一点?再也不会有人把你绑在命定的转轮上,干着自己也不明白意义何在的活计了。”他嘴角仍然挂着笑意,与此同时却慢慢放低身体,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很难说我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埃拉克里翁正是世间所有物的缩影。我会想到每个人的命运,那些不带目的地来到世上的人们,在经历了各异的生活后重归于沉寂;更进一步地,我不认为我们的世界有特定的目的。没有一件事物能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诞生,米诺斯利用了我,可那原本起源于他的一次失误,就像不幸的父母生下不幸的子女,我维系起逆熵体的运作,而他们则在无望的岁月里维持着自己惨淡的人生。假如我选择原谅米诺斯,那么我不过是放弃了对生命无解的追问;也许我本该一无所有,光荣属于最初的那个雅柏菲卡,但此刻我需要暂时忘记活着的自己,玫瑰是我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不,米诺斯,还有办法,我会尽力去做,把我和你——或许没有我——从泥淖里解救出来,至少也包括那些期盼回到过去的人。”我把他扶回床榻,重复着以上的话来安抚他,同时也在安抚我自己。
米诺斯没有回应我,他只是躺在床上看着我;有一瞬间他唇齿微启,我以为他要说话,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都交给我,我会有办法的。”我说。
***
取得离岸手续对我而言异常艰难,留在克里特相对安全,但一旦上岸我很可能会因为犯人身份遭到逮捕。我不得不先拜托笛捷尔他们搞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得赶快,魔山的存在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没有防护壁的情况下,不出两天外部的神识系统就会在这里重新建立起联结。”笛捷尔计算着几大片区重构信息通道的速度,以及区域间的路程差,不出意外克里特会最先被雅典方面接管。
我对自己的所为并没有十分的底气,但我仍然向他们表示时间已经足够。
热衷于四处奔走的巴比隆很快从玫瑰园带回了新的信息,这次他复制回了一份地图,再由贝阿特丽切黑客团动用解码手段,将它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不出意外地,我找到了还在旺盛生长着的红花铃兰,再往前数一段距离,拨开花与叶的遮挡,雅柏菲卡就埋葬在那个地方。米诺斯当初的防腐措施起到了一定作用,初代雅柏的尸体没有被销毁,他的血与肉还留在玫瑰园,只是其他人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我请艾亚哥斯顺着我的身体找到花园中与我同源的扭结;而他不愧是信息模拟的高手,没用多少时间就摘到了那条红线,并用信息粒承载了它们。我将手浸没在这些跳跃着的信息粒中,之后我慢慢抬头,发现雅柏菲卡就坐在窗前。
我朝他走过去,他的样子在我眼里逐渐变得清晰。这个人有与我完全相同的样貌,看起来跟我站在镜子一面镜子前没什么不同。
“拜托你了,雅柏菲卡。”
我低下身,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吻,就像米诺斯那样吻他。
他回报给了我他全部的笑与善意;他伸出手,与我的手掌交叠在一起,数百次的轮回图景在这一瞬间无比清晰。我再次向前走近,这回他没有等我。他永远消失在我面前。
我把柯罗洛斯的世界比作一个庞大无比的梦境,在梦境里唯一不变的就是我们留在某个地方的人身;进入神识时代的人会为自己打开一扇门,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份永远丢掉了。阿斯也不例外,魔山带着他往返转世,每一次都完整保留了自己的意识,他再也不能是前神识时代的阿斯普洛斯。
而我和他有着根本的不同,我的诞生原本是基于对自我的重构。米诺斯曾利用内核复制出了无数个我,这个举动像从雅柏菲卡身上抽出一条丝带,一圈又一圈包裹在卡伊洛斯线团里。与初代享有共同信息的我无疑也系有这样的纽带,从最开始的卫巢人到如今站在终点的我,只要为这团乱麻找到头与尾,顺着它抽丝剥茧就能追溯到梦境的出口。事实就是如此,神识库造就了虚幻的无尽之梦,却给我留下了一把钥匙;米诺斯是给我钥匙的人,而解开这个迷局的只能是我。
“这样做太冒险了。”就在昨天,阿斯普洛斯接连问了我好几次,“柯罗洛斯世界的分离正在加剧,它经不起最轻微的扰动,连我也不能敲定它的行进方向。你真要以你我的未来作为赌注?”
我摆出个漫不经心的姿势:“说到冒险,你不也干了相似的事,差一点就成为法官的阿斯先生?”
从他眼里我能看出些许认同。阿斯普洛斯是我们时代最富进取精神的革命家,和所有野心勃勃的人一样,他改变了我们的进程,也的确带来了不同以往的便利。我不是一个坚定地反对目的论的人,但我接受存在的意义在于存在本身。正因为世界无所谓有目的,它只是呈现出自己最自然的样子,永远处在形成之中,无论怎样规避都不会达到完善。对阿斯和米诺斯来说,或许没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可芸芸众生并不在乎,他们只需要生活在当下,顺时而动,为这个不完备的世界添砖加瓦。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既然不同的时空能够叠加,那么为将来的世界准备多个结局也是能够做到的。”阿斯做着最后的推演,“返回前神识时代意味着彻底改变现有的这个世界,而你所见证的发展也就不可能与先前的轨迹重叠。你的行为导致了此世界的改组,我们会得到三个分支,其中一个属于你;剩下两个都浸没在后神识时代里,一个承受了无边的动荡,而另一个大概会保持原状,作为继续分裂下去的旧世界存在,——在那里依然会有法官,有越来越孤独的世界,但它也是一种可能,兴许比前两种存活得更久。至于你——”
我将进入那个没有神识化的世界,与神识时代分道扬镳;我会回到作为雅柏菲卡的身份里,在未经被阿斯接手的未来,没有巨大的神识库,我们不会对彼此有记忆。在阿斯列举的第二种可能中,卡伊洛斯世界会由于秩序的重建偏离原来的形态,最严重的后果是法官体系不复存在,神识库将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看护,直到人们再次建立起新的法则。当然,法官们能获得解放,不论重生的魔咒是否还在,至少不会有人再意识到它。我认为这两种选择对米诺斯都是合算的。
如何为世界安排几个还靠得住的未来是阿斯等人要做的,我无力主导,也没兴趣去揣测。在受到指控的第十二天,我将从无尽的梦魇中醒来,把其他几种可能远远抛在身外。这就是我迄今为止能够讲述的全部故事了。我该对米诺斯的爱情说什么呢?我在他的世界停留了十二天;而十二天后,我会再次启程,只留下玫瑰的名字。
我站在米诺斯跟前,他看上去兴致缺缺,大抵是因为还在生病。我用艾亚哥斯送给我的信息粒为他组建了一副图景——那正是克诺索斯门口的双层楼梯,两个互不干涉的世界,代表着两种抉择。我靠近大法官,让他挑出想走的道路。
“选一个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
或许他对现有形势还不算绝望,相信进一步变动的世界会打破当前的状况,柯罗洛斯的分离也不过一种层面的涌现现象,那么他将走上第三条道路,他会守着自己法官的职责轮回下去,直到再次与我见面;但他也可能只是心灰意冷,以至于放弃任何选择。
而我所能想象的是和我一起离开的米诺斯,他终于能逃脱宿命,不管他所得到的是仅有一次的生命还是漫无目的的重生,他都将消除掉此生的记忆。
然而他久久留在原地,我拿不定他此刻的想法。我屏息静气,等待他做出决定。他将目光转向了窗外,自然不是在回应我;他说:“当然了,不论如何,我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爱着你,就跟从前某本书里说的那样——我会一直爱你到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