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陆方鸿来的时候,愍皇帝很高兴,可他的脸上依旧显着很不高兴。愍皇帝有的时候会扬着下巴看人,不管他看的是谁,都像是在看脏东西、看废物——但是他看右相的时候有点不一样,像是在看……有用的废物。愍皇帝也从不肯服软,好像一旦服软,就会失去大臣的敬畏、失去所有东西。
“右相陆方鸿来的时候,愍皇帝很高兴,可他的脸上依旧显着很不高兴。右相请安时跪在地上,愍皇帝没有给任何一位大人剑履上殿、见君不拜的特权,愍皇帝靠着椅背,好像是睡着了,过了很久才让右相起身。那天殿里燃的香是二苏旧局,香气莫名很沉,和外面的天色一样。我侍立在窗下,好像能看见昏沉沉的窗外,大片丁香花浮动的花香。愍皇帝说:‘右相,你已经陪了朕三年了。朕不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过来陪朕住几天。’
“右相说:‘臣不累,得陛下青眼、为陛下分忧,三生有幸。’愍皇帝听完皱了眉,扭着头像是快哭了,他抖得很厉害,不知是生气还是在打摆子——除了在皇后面前,愍皇帝一直很能忍。‘你的傲气呢,右相?你不叫朕一声光肖了吗?你是帝师,朕只愿意在你面前显得像个晚辈。’
“右相回了一句:‘臣是臣,君是君。以前是臣错了。陛下有皇后,什么事都可以和皇后商议。’愍皇帝立刻‘哦——’了一声,说:‘右相,你知道,朝廷里有人做得多、有人做得少,因为人有功臣和功狗之分。你当功臣太久了。朕作为一个君主,很爱你。从今天起,你回去摄政,位极人臣,当一个权臣,直到朕病愈。你不体恤朕,从不来看朕。’
“右相顿了半天,笑着叹了一声,‘光肖,我一回去,你就会下诏把我当作逆臣,这些都是我教你的。难受你可以早点告诉我,我不愿单独遇见皇后,我是你的……’右相说得太轻,我没听到‘你的’后面是什么,或者右相只说了‘我是你的’。右相说着走过去,像皇后那样抱住了愍皇帝,把手伸进衣裳里,比皇后更亲昵的拍着愍皇帝的背。愍皇帝的脸通红,没出声却哭得很厉害。
“其实右相只来过那一次,愍皇帝许他大权在握,后来他再没来过。不久就是夏末,愍皇帝病愈,可是猃狁突然从西北边打了过来,这次攻势毫无声息,而猃狁如入无人之境,铁骑一路奔向国都——这些都预示着一场酝酿已久的y-in谋。愍皇帝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仓皇南逃,出奔鹿里郡。一直将臣子们玩弄于股掌间的愍皇帝,被他的臣子们玩弄了。
“无数的难民随着帝驾一起南逃,路上回头便可看见烽火。愍皇帝逃到皇陵附近时驻了军,远隔鹿里郡传召鹿里侯护驾。初秋的晚上,残花梢子指指点点,流萤明明灭灭,愍皇帝为整顿朝务一夜没有睡。天明的时候,愍皇帝从雪片告急的军报里得知,边境的戍军自三月前就开始听从皇令撤军,戍边的将士山呼万岁,已经按原籍放回——这不是愍皇帝发的皇令,朝中还藏着一个皇帝。愍皇帝又从军报中得知,他的亲舅父因怀疑诏令不肯撤军,已被就地斩首。
“愍皇帝一路上一直不肯去看皇后。等愍皇帝终于去找皇后时,皇后给了他一耳光,告诉他右相陆方鸿是前朝的皇孙,又说右相禁了她的出入、害死了愍皇帝的舅舅。老头儿我不知道愍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捂着脸,好像没有惊讶,但是手攥得紧紧的,‘前朝的皇孙……只因为他是前朝的皇孙,前朝的旧臣才肯听朕的话,帮着朕当了皇帝。而朕不知道,姐姐你从不来找朕,是因为你不想见朕、不想见右相,还是因为你被右相禁了出入。’愍皇帝也不嫌凉,坐在了台阶上,看着学步的北辰,一把抱住了她。
“从皇后处回来,愍皇帝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愍皇帝甚至没把右相叫来问几句,老头儿我不知道愍皇帝是因为太相信右相、还是恨透了右相,才没有把右相叫来。愍皇帝只叫来了鼻青脸肿的左相,我在门外守着,听见左相激愤的说:‘……朝纲独断于右相……右相乃前朝皇孙……前朝覆灭时,我朝不肯招安旧贵……放火烧了前朝宫殿,如今已成荒Cao之原、野兽之居……陆方鸿狼子野心……不想称帝……通敌,要向一起放火的天下人复仇……覆灭中原!陛下已经亲政,当与皇后勠力同心,搜捕陆方鸿……凌迟示众,恢复山河!’
“愍皇帝一直听着左相说话,最后不知是在讽刺还是在肯定,淡淡的说:‘左相不弹劾皇后了,左相有一腔热血、耿耿忠心。不过右相没有逃跑,朕今日突然想吃火晶橘子,便停右相的权一日,让他去替朕摘橘子了。’愍皇帝说得很对,天蒙蒙亮的时候,右相果然抱着还带霜的橘子回来了。右相一脸疲惫,将橘子放下,不待愍皇帝睡醒就走了。天亮之后,愍皇帝一个橘子也没有吃,都赏给了我。那些橘子很甜,擘开的时候香雾喷溅,橘r_ou_色红如火,老头儿我自那一世到现在,三辈子只吃过那一次,真是甜到了心坎里。”
“又过了几天,愍皇帝写了诏书。老头儿我说了很多次,我并不认字,不知道那诏书上写了什么。愍皇帝换了一身常服,披了正红色大袖披风,披风的衣摆上绣着金蕊万朵梨。他让宫娥用一条红底银鹤发带为自己束了发,惨白的面色也被衣裳映得红润了几分,就像是一个风流的仙人。愍皇帝将那封盖了国印的诏书藏在袖中,骑马去找皇后。那天愍皇帝好像很高兴,眼神也亮亮的,像是映着滟滟水波。”
“愍皇帝枕在和皇后的膝上,望着残月把封好的诏书递了过去:‘朕一直在防备别人、算计别人,父皇、先后、权倾朝野的陆氏、门阀世族、左相……’老头儿我守在一旁,愍皇没有说他防备过皇后和右相,可他到底是碍于皇后的面子没有说,还是真的没有过那样的心思,老头儿我并不知晓。愍皇帝累得连扯扯嘴角装出一个笑都不愿意,‘而他们其实也在利用朕。父皇因为懦弱利用朕、陆氏为了掌权利用朕。所有人里,只有先后,干干净净的恨着朕。’
“愍皇帝想到先后停了很久,而后又接着说:‘不说那些了……明天是朕的生辰,姐姐知道,朕出生的那日,恰好是朕生母的祭日,所以朕向来不怎么喜欢过生辰。今年朕要十八岁了,朕近来有一个想法,希望姐姐替朕完成。明天,明天姐姐拆开这封诏书,按上面说的去做,好不好?朕想当一个好皇帝,朕会处置陆方鸿,只是想慢慢来。姐姐,你说,朕还有机会改错吗?’
“皇后抚着愍皇帝的发,就像在哄北辰,说出的话却没有孩子气:‘我刘婵对天发誓,光肖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我想看你笑呢,你都不怎么笑,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我会明天才打开那封诏书,替你完成心愿——就算你想让我向陆方鸿道歉,我也会答应,但是只有明天。还有,我的光肖还年轻,怎么会没机会改错?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愍皇帝听完笑了,好看得让高空孤月失色。愍皇帝坐起身,像是要和皇后诀别,‘姐姐,以后你……’愍皇帝的话没有说完,老头我心中咯噔一声,以为愍皇帝以后要废掉皇后。愍皇帝摸了摸皇后的脸,欲言又止的和她告了别,他骑在马上回头,眼神哀伤而不舍,‘明天,明天你就知道了。’
“愍皇帝和皇后告别之后,没有回去,而是去了皇陵。愍皇帝没有去拜懿皇帝,也没有丝毫悔过的意思。在老头儿我看来,愍皇帝一定是找到了克复江山的办法,胸有成竹。愍皇帝命为自己修建帝陵的匠人全部退出去,并且下令往后停工,直到恢复山河——‘战事日急,朕深感己罪,不以己身为念,愿百姓同心,攘除蛮夷,今特发愿,停陵墓之修建,省物力以备战。’愍皇帝这样说,说完他走近自己的帝陵,想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所有帝陵中的人都被遣了出去,禁军查了很多遍,而后在陵外守着。
“墓道尽头大门之上的朱雀鸟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带人扶摇直上。愍皇帝突然把我拉过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上面画着一个人,一看就是右相陆方鸿,穿着银红圆领衫,拿着一枝梨花。愍皇帝对我说:‘明沙,像吗?’我点点头,‘特别像。’
“愍皇帝收起了画,又问我:‘明沙,朕是不是坏透了。’我还没有回答,愍皇帝又自言自语:‘有回天之力的人不是朕啊……朕的将士都离朕的手远远的,握不到手里。朕守不住国,惰于边政,信错了人。守不住国,是罪人吧。’我一个小黄门,哪知道将士在谁的手里?或许是皇后的父亲大将军……也或许是右相。
“愍皇帝的脸上第一次这么坦诚,坦诚得就像是装出来的。他使劲戳了戳我的眉心,‘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明明你只比朕小两岁。朕有一次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朕刚刚践祚,从没成亲,开了恩科。那个恩科的探花,意气风发的站在枝子都被花压弯的梨树底下,风一吹,梨花落得像一场大雪,于是朕大胆的告诉他,朕喜欢他……是梦啊。朕哪,有些怕黑,怕人笑话只好画一幅画带着一起在黑暗里走。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陆方鸿。其实我……不,等朕出来的时候,你一定告诉朕,去和陆方鸿说,朕喜欢他。这样,他死了,朕也不会觉得遗憾。’
“老头儿我用力的点点头,觉得肩上负担着重逾千钧的秘密,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愍皇帝喜欢右相,右相明天可能会死——是右相背叛了愍皇帝吗?还是有人想逼死右相……我在那时忽然怕起了命数,愍皇帝住在温泉行宫的时候,有一次托我去一趟佛寺,要我为他求姻缘。老头儿我当年在神佛面前虔诚下跪,摇出来了一根下下签,可是我想愍皇帝是天神眷顾庇护的人,皇帝不会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于是自作主张,躲着阿阇梨把下下签换成了上上签。愍皇帝得了上上签很高兴,可是他后来渐渐不再信仰神明了——我不敢告诉愍皇帝,其实是我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