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宴会上,黎华真君特地拿他得意的弟子来说事,对言昭含的大哥言昀说道:“昭含天赋异禀,将来定能接受我的衣钵。麻烦你回去转告令尊,他在我这儿过得挺好,将来必成可用之材。”
言昀原先就没拿正眼瞧过言昭含,这会儿脸都气绿了,拱手憋屈地说了声“是”。他爹要是知道了,估计真得气昏过去。
孟透趁着宴中混乱,没人注意,一把拉过言昭含去了宫里的庭院。院子里有一个半荒废的小荷花池,屋檐下有一面褪色的朱墙。他们走动时,栖息的萤火虫从荒草上飞舞起来,不知在何处又停息下来。
“孟透。”言昭含被困在他和那面墙之间,冷冰冰地问道,“你做什么。”
孟透质问道:“你为什么进了袭且宫?”
孟透比他高出一个头,他不得不抬头看他,轻笑道:“孟公子管得真宽。”
言昭含的眼睛里还倒映着天上的星子,笑得冰冷冰冷,冷得让他心寒。
孟透遏制住怒意,低声道:“你知道袭且宫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黎华真君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的是你!让开!”
言昭含第一次在孟透面前发脾气,就算是当年在漓州,亲眼看到了他与赵情焉,亲耳听到他说“我负了你”,他都没有表现出波澜的情绪。
言昭含一把推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因为情绪过激,心脏还在他胸腔里狠狠地跳动,他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是存活的。
孟透狠劲将拳头砸在了柱子上,很快那褪了色的柱面上,染上了朱红的血。
言昭含听到动静就回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跑了回去,看到他流血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扎进孟透怀里。
他疼得浑身颤抖,环住孟透的脖颈道:“三哥,我好想你。”
明明是夏天,他的身子却在发寒、在打冷战。
男孩子不该有太多的泪。可是孟透知道,他真的受了太多的委屈。那时候孟透真的想抱着他一起嚎啕大哭,但他不能。当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人强大。当剩下的那个人,是最心爱的人的时候,自己必须强大。
孟透安抚了他好一阵子,两个人终于能够静下来好好说话。
“亲事是我爹娘定下的。我跟赵情焉从小一起长大。当日我提出要退婚约,她咳了血,大病了一场。赵策提着剑来了孟家,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如果我不陪在她身边,她会死。”
言昭含的眼睛是红的,看着他时,就像一只兔子,他说:“三哥,没有你,我也会死。”
他当时就想,言昭含这么好,他是不是缺心眼,怎么会不要这个人。
他十七岁时,对言清衡说:“我喜欢昭含,非常非常喜欢。”
他二十一岁时,对言昭含说:“我喜欢你,但是以后不能再喜欢了。我的心思,要用在另一个我不能辜负的姑娘身上。我会一心一意地爱她、照顾她。她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替代的一部分。”
“我很后悔,那句喜欢我不该说出口。我辜负了你、耽误了你。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希望你能一生平安。”
言昭含红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舍得将那个白玉骨哨还给孟透,所以最后也没说出口。他心里颤疼着,站也站不稳,再抱了孟透一回,脸上带着泪痕,温软地吻了他的唇。可他连人都不想还。
他握住孟透的手,按往他的胸口:“三哥,我的心好疼,快裂开了。”
那一幕,孟透记了很多年。
很多年以后,他明白了,他真正开始长大的时候,是他真正能把爱欲深藏的时候。他终于能将许多东西轻易地锁住,像所有人一样装作不在意。
他第二回去袭且宫,是言昭含成为袭且宫新任君仪的时候。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言昭含二十一岁。
他还不能深刻明白,言昭含眼底的冷戾是什么,他只是觉得陌生。但他已经能习惯那一种陌生。他周围的很多人已经表现出这样的陌生。
那一年他已经被确定为下一任暮涑的掌门人。照规矩,新任君仪祭祀那一日是需要他辅佐帮衬的。他不知道有是否真的有这样的规矩,反正言昭含点了他的名。对于所有门派来说,只需听着君仪的吩咐就好。
第26章 白露客2
他是需要起早的,于是提早一个月就从趙临城出发去袭且宫,提早两三日到达宫中,留宿了几日。
言昭含在祭祀典礼前一夜找了他。他们白日里见过面,彼此有些生疏。
孟透以为他们之间也就这般淡如水了,没有意料到言昭含会来找他。
那是个深秋,他听见敲门声,打开门见到披着银白斗篷的言昭含。那个斗篷本是他的,衣袖口内侧用金丝线绣着他的名字。
这是暮涑的宗服,虽然每套衣装上的锦纹不同,但皆是银白色的,而且每件衣物的隐蔽处都用金丝线绣了每个弟子的名字。
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孟透有一回随手给他披上了,再也没有把它要回来。
言昭含唤他时总带着点温软:“三哥。”
他说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是骗人的。但他拒绝了言昭含。天知道这个人那天晚上有多撩人,反压着他,柔软的唇擦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还轻咬了他的喉结,身段和眼神一样软得能掐出水。
孟透抓住他的手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成亲了。”
言昭含说他不介意,眼神已是带着哀求了。
“少君,我快成亲了。”孟透再一次重复了他的话。孟透说得很温柔。他望着言昭含道:“我想,我得尊重我的妻子。”
孟透说:“抱歉。”
孟透还是孟透,能收敛性子,能温雅如玉,只是不再是他的三哥。言昭含离开的时候,突然想得通透。人心这东西,固守太久了。它不陈旧,来年再积新。
言昭含接任君仪祭祀那天,天气晴好。孟透陪同他走了一千级石阶,之后的一千级,他是一人走的。他于山顶撒酒,念祭辞、以牲醴进献天地,转身时,离仰望他的孟透,已有万丈之远。
……
他们刚走进袭且宫,就看见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在玩闹。其中一个快乐地喊叫着扑进了言昭含的怀里:“少君少君少君少君!”另外一个跑了进去,一溜烟似的跑不见了。
言昭含同孩子说了些话,之后牵着她往里走。他对孟透道:“这是凨族的孩子,我从一些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宫里还有好些。”
他半晌没听到孟透的回应,疑惑地唤了声“三哥”。
“我刚刚想起些从前的事,走神了,抱歉。”孟透还记着一些他的话,“这是凨族的孩子是吗?”
“嗯。”
孟透低头看去,那小姑娘果然生得秀丽。
接下来的一路中,他见到了宫里许多相貌妍丽的少年少女,在园间嬉闹。
凨族人大多生得美艳。这一族被世人发现后,就惨遭掠夺。令人发指的是,黑市里有人贩卖凨族人。达官显贵,名门望族都有收纳、互相赠送凨族人的癖好,并引以为荣。凨族人几乎是被当作物品或者奴隶来看待,他们没有自由,也没有被平等看待。
“我阿娘是凨族人。”言昭含说,“我想尽自己的一点力。”
孟透说:“养活这么多人,肯定很辛苦吧。”
“他们都很乖巧,不会给我添麻烦。”言昭含说,“各门派每年都会给袭且宫送些贡品,那些财物够整个宫生存大半年。有些成年的、从袭且宫出去的凨族人,也会回来救济这些孩子。”
“他们有先生吗?”
言昭含没想到孟透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他说:“先生不敢来这里,所以之前是灵娡在教诲……她是我师父黎华真君的独女,你应该听说过她。”
正说着,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女孩,拉着一个娟秀清丽,眉间有一记朱砂痣的姑娘走了过来。
小女孩遥遥一指:“灵娡姐姐,少君就在那里。”
那姑娘在与他有两步远的距离站定,先对孟透作了万福礼:“孟公子。”
之后她才看向言昭含,红着眼睛道:“少君一走就失了音讯,今日总算回来了……少君的眼睛……”
孟透说:“修为耗尽,眼睛看不见了。”
言昭含道:“进去再说。”
他们去正厅时,路过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荒败的庭院,它已被人细致打理过。
那条长满荒草的小径上,多年前的孟透背着他走过一段路,又惊飞了休憩着的萤火虫。他的手臂环着他脖颈,紧紧地,最后除了一声“三哥”,再也没来得及说出什么。
……
晚间吃饭时,灵娡为他们摆好碗筷。孟透真觉得,黎华真君的这个女儿,跟她父亲完全不一样。她举手投足优雅得体,见到他时都会行万福礼。她坐在言昭含身侧,低声地同他说些袭且宫的事。言昭含静静地听着,有时也会问几句。
灵娡道:“少君,你离开的那段时间,苏绰带着人回来过。他问了你的行踪,宫中上下都说不知晓,他逼问不得,这才走了。”
孟透听到苏绰的名字,也被吸引了注意。
言昭含似乎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淡漠道:“我知道了。”
吃完饭他就觉得困。孟透一边捏着他的鼻子说自己养了头糯糯猪,一边任他依偎着,跟着侍人走往他的卧房入寝。
他的卧房不能说是卧房,是一整个寝殿。有些简单而不失大气的桌案陈设。殿里宽阔空旷,走在里面能听到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