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衣少年叹了口气:“正因如此,他们可能确实如自己所说,是唐天子派来的方士,说不定就是我们打败枉死城城主的转机。如今你袭击了他们,对唐天子又无法交代了,岂不是两面受敌?”
曹空花烦躁不安地挠了挠后脑勺:“两个毫无戒心喝下毒药的特使?带在身边,他们只会拖我的后腿,何况这个样子,就算我不出手,他们也会死。”
“空花……”
“不止他们,你、我,苏都匿识的所有居民,谁都走不出这片枉死之地。”曹空花大步走过来,跪倒在他脚边,虔诚地举起他的衣角贴在额头上,“我们只有你了,祭司大人。请您平复夜叉骸的愤怒,驱散我们头顶死的y-in云。”
碧衣祭司又低声叹息了一声:“起来罢,找个地方安置好他们,若是今夜苏都匿识覆灭,至少不要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陷入深渊。”
曹空花愁眉苦脸地站起来:“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今晚的苏都匿识,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
他正要抱怨,一声悠长的钟鸣突兀地敲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只能让他们留在这里了,这已经是最后的生者之地。”碧衣祭司轻声说道,“恶鬼的盛宴开始了,我们走罢。”
曹空花嘻嘻哈哈地答应了,随手捡起一条散落的毯子,给地上酣睡的两人盖上,跟在祭司身后走出了行宫的大门。
山洞打开时投入洞窟的灯光没有随着门的关闭而湮灭,反而聚成一团小小的火光,在颇梨水面上跃动。在洞口合起的瞬间,李声闻的睫毛突然抖动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第17章
夜里的苏都匿识,是与白日截然相反的一片歌舞喧哗。脚踝与手腕戴着银铃的胡姬,挽着轻薄的茜红披帛,围绕着山坡的城主府邸大门蹁跹而舞;怀抱琵琶笛箫的乐师,或坐或站,在彩绮结成的舞台边沿奏乐不歇。银铃与琵琶声交织一处,仿佛孔雀河的流水正在台上涌动。
成千上万的居民,不知从哪里钻出,摩肩接踵地拥挤在府邸门前。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金红织锦胡服,戴着缀有明珠的浑脱帽和绘着愉快笑脸的面具,衣襟袍角都绣着连绵的瓜瓞如意纹。这在长安的风俗里,是常年出现在新嫁娘子衣带上的吉祥纹路,寓意夫妇和美子孙连绵。
越来越多的人拥入城主府门前的平地,先前到来的居民已经和着乐声踏起歌来,无论男女老少,他们手挽手旋转、翻腾,像是人类的身躯盛不尽的喜悦满溢而出,驱使他们手舞足蹈。
但他们的动作太整齐一致了,就连翻腾时手臂和腿抬起的高度都是一样的,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尺规,划出了他们动作的位置。这场景,越是观看,越是令人胆战心惊。
眼前这一群戴着面具看不见面貌的人,究竟是在笑还在哭?他们跳的舞蹈究竟是出于本心的愉悦,还是出于看不见的丝线的cao纵?
他们是人,抑或是别的什么?
不知歌舞了多久,门前的几百盏灯树的火光将天上蛾眉月都染成了红色,一声清冽的笛声才打断了彩绮台上的歌舞。城主府邸的大门洞开,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是唯一没有戴面具的人,露出的苍老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即使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分毫变化:“城主的昏礼开始了。”
这位老者相貌堂堂,通身富贵,金银珠玉戴了一身,显然地位出众。但在这场欢宴中,他只是一个传话人。
“城主的昏礼开始了”这句话被台下的苏都匿识居民口耳相传,像梦呓一样在城中回荡,最后汇成一处,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他们的呐喊声中,昏礼的新人登场了。
两台銮舆并肩从府门内驶出,绣满繁复纹样的织锦从华盖上垂下,将两位新人的面容遮去,披着同色毛毡的四匹骆驼,慵懒而稳重地拉着车架走上绮台,在白发老者面前相对停下。
这两顶华盖上各站着一只铜塑夜叉,如此一来,他们便面对面站着,和车内的两位新人一样。
老者抬起一只手,他身后的侍女便分为两队,一队去拉开靠左的銮舆的帷帐,另一队簇拥在右侧銮舆的车辕边上。
左侧的銮舆上的青年缓缓走下车架,他面容冶丽,穿着一身华美的礼服,走向新人车架的姿态,像一条盘桓的毒蛇。
“今日我与良人结为鸳盟,却做不出配得上她的却扇诗,以至于不能看见她美丽的面庞。”青年吐出一声厚重的叹息,“想来只有善于艳丽文辞的大唐子民,能做出最美的却扇诗歌,来为我的昏礼助兴罢。”
“眼下,城中有两位来自大唐的贵客。我的子民们啊,请把他们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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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此话一出,苏都匿识居民们又一声声地复述起来,混沌空洞的话语充斥在夜空之下。
他们停下踏歌起舞的动作,口中重复着“找到大唐的贵客”,整齐地反身走向苏都匿识城各处,开始寻找误入的陌生人。
面容妖冶的青年站在高处,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寻找,过了半晌,终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二位使君何必多礼,我只求一首却扇诗,不曾索要贺礼。还是说,按照大唐的规矩,我得备好谢礼,才能请你们出来呢?”
此话一出,躲在洞x_u_e中窥视着这诡异夜宴的曹空花全身一震。他压低嗓音,问道:“药遮罗已经知道那两个唐人到来了?是因为他能嗅到生气么?”
没有人回答他,曹空花往后退了一步,催促道:“水月,你感觉到种子的气息了么?”
“你名唤水月?原来如此,空花水月,真是一双好名字。”有人在他背后啧啧称奇道。
曹空花悚然一惊,转身抽出腰上弯刀,摆出了戒备的姿势。李声闻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抵在碧衣祭司颈上的银刀,责备道:“二位主人将宾客灌醉,自己来赴盛大宴席,这便是苏都匿识的待客之道?”
“放开他!”曹空花低吼道。
“使君伤不了我的,无妨。”被唤作水月的少年说道。
李声闻奇道:“怎么?水月郎君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此笃定自己刀枪不入?”
水月面无表情道:“我并非刀枪不入,只是即使刀剑加身也不会死罢了。另外还请郎君放低声音,以免招来……这样的客人。”
他话音未落,洞x_u_e狭窄的入口就闪过一张狰狞的脸。它脸上覆盖着青绿色的肮脏鳞片,明亮的电光从双目中直s_h_è 而出,突出嘴唇的獠牙上挂着猩红的血迹。
这是一只夜叉。
李声闻诧异道:“夜叉不是苏都匿识圣物么?怎么口中会有血?”
“我族曾经把夜叉奉为圣物,但自从禁地中的魔物苏醒以来,城中夜叉都被他控制,成了嗜血的怪物。”水月波澜不惊道,“它们一向会追踪生气,哪怕是在床下柜角的一只蚂蚁,都躲不过它们的鼻子。不过这这石窟是它们唯一无法察觉的地方,只要在石窟中,使君就可放心。”
正如他所说,那夜叉窥头窥脑一会,好似看不见洞中人影似的,耷拉着肩膀走开了。
曹空花嘶声道:“告诉他们做什么?”
李声闻道:“水月郎君对城中情况知之甚详?你是什么人,苏都匿识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空花愤愤不平道:“你放开他,我再告诉你!”
“这可不成,方才空花郎君借献酒之名,将我们迷晕,如今我不敢相信你说的话。”
“没错!”李声闻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随声附和道:“你这小子表里不一,一定有鬼!”
曹空花握紧双拳:“如果我真有恶意,下的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了!我只是不信你们能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死的。与其让你们见到这骇人的景象,在恐惧中死去,还不如让你们无知无觉地迎来死亡。”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石缝中的夜空:“使君请看。”
冬日的夜色本该是浓黑粘稠的,但他背后的夜幕却被不同寻常的月色、和冲天的火把燃得赤红——或许还有别的颜料,一并泼洒在夜幕上。
这石窟建在山上,能远远望见彩绮台上,两架鸾车和红衣的新人。高台之下的人们也皆着猩红的衣装,有的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寻觅着,有的则在台下对着鸾车跪拜。在这群如痴如醉的人们之间,有手持长戟的夜叉跳跃奔跑,目中精光晃动如闪电。
李天王眯起眼睛,啧啧有声道:“这新人怎么拖着一条大尾巴,跟孔雀开屏似的。”
那俊美近乎妖艳的男人,背后确实有一大丛红叶,像披肩似的垂在背后。他这么一说,惹得曹空花哈哈大笑:“那小贼确实喜爱鲜衣靓装,不过那叶子是他自己长的,不是绣娘做出的服饰。”
“自己长的?这么说来,这位新人应当不是人?”
水月道:“他就是从禁地中醒来,将苏都匿识变成这副样貌的妖魔,九死城城主药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