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声闻瞥一眼池水,缓声道:“依我看,这就是洗墨画院引以为傲的洗墨池。据说是画院五十年来数代画师日日在池中洗砚,致使池壁浸入颜料之色,洗之不去。圣人喜于院中画师刻苦,效仿王右军、陶渊明之事迹命名为‘洗墨池’,又改画院名为洗墨画苑。”
“不错,果然是诚心求学的后生。”老者长笑道,“近日院中画师痴迷于描绘夜明芝盛景,因而昼伏夜出,白日不见人影,夜晚围到池边作画。希望没有吓到小郎君,老朽便是院长,有什么不懂问老朽便是。”
李声闻虚以委蛇:“学生李声闻……想问下池中画是何人所作?为何能浮于水面而不散?”
“你识得那是画?”院长和声道,“正巧,他出来了,你且看他如何作画。”
第2章
院长所指的人是位文质彬彬的青年,他身着华贵的锦衣罗袍,走到院长身边跪坐下来,调磨好丹青,便用牙尖咬着笔神游天外。不知多久,他才抬起手腕,笔走龙蛇地沿着池水中隐约的线条描摹起来。
他的画笔所过之处,池水青红氤氲,像是泛起浑浊泥沙,停笔之后,池水更是混沌一团,不知所谓。但那青年画师却心满意足地收起笔,拾起身边的布匹,将其展开铺向池水。
待他将绢布从池中取出,竟有一幅仙洲长卷跃然其上,丹阁千里,翠水相绕,云烟缭绕,亭台之间有数名仙人坐卧休憩,其中一处高阁上便有那临床作画的画师。
陆续从房中出来的画师都围上来啧啧称奇,李声闻却突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有玉京美景,绛楼十二,却少一位美人晓妆,岂不是十分遗憾?”
他温声道:“借笔一用。”接过笔来,寥寥数笔,便在水中勾出一位栩栩如生的宫装少女,随着少女的出现,那处楼阁也慢慢凝聚成形,连片琼楼拔地而起,填满了洗墨池。
少女替代的是阁上画师的位置,着杏红的齐胸襦裙,高髻花冠,雪肤花貌。在粼粼水光中,她抚在鬓发上的手,似乎真的在一下下地梳理云鬓。
李声闻看向跪在池边的画师,后者痴痴地望着池水,不言也不语。
池水上渐渐浮现出一行墨字,那是一行幽婉秾艳的小诗: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画师取出笔来,将笔垂于水面,问道:“娘子姓谁名谁,岂非属意与我?”
池水上字迹消隐,似乎正在推敲词句,半晌却浮出一句“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字迹锋利恣意,与方才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
池水突然开始沸腾,在场众人惊吓不已,只见池面丹青颜料混沌一团,唯有晨妆少女于那阁楼巍然不动。行书诗句被水沫搅碎,重现换成簪花字体:裙边豆蔻春空结,眉上葳蕤锁不开。
片刻之后,又是那锋利笔体写出一句“久居幽泉下,无月照流黄”,鬼意森森,使人骇然。那两种字体不断变换交错,好像水里有两个看不见的人,正针锋相对,一个投以缱绻相思,另一个回以九泉苦难。
那画师眼中的痴迷渐渐被惊恐取代,他丢开羊毫,往后退了几步。见他退开,那沸腾的池水怒不可赦,在画中画出滔天巨浪,企图淹没阁楼。然而巨浪卷过,阁楼却完好如初。
李声闻哑然失笑。
这一声笑顿时引来了巨浪的攻击,细密的线条挣扎涌动间冲破了水面,向他扑来。
这浪花一离开池水,便凝结为实体,由深蓝变成玉白,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段胳臂,仿佛一名美貌少女正从水中走出。那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一离开水面,便袭向李声闻的脖子,速度之快叫人避之不及。
而李声闻也没有躲避,他一动不动,微笑着看到来势汹汹的手爪在离笔尖三寸处顿住,垂了下去。
那巨浪化成的女子已经完全走出水面,她容貌美艳,但披头散发,身上仅有涓涓水流为衣,缥碧裙裾犹连在洗墨池中。此刻她脸色狰狞,双臂犹在不停挥舞,想要来抓李声闻的喉咙。
可惜她自己正受制于人,如影随形出现的宫装女子双手拉开披帛,死死勒住她的颈项。
李声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喃喃道:“这画技必能冠绝长安。”
之前在池中画水画的那名画师终于回过神来,扶着墙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们快走!”
他跌跌撞撞地拉着悠哉游哉的游学画师,从窗户翻进他的居室,将门窗封死。好像这门窗能帮他抵挡门外可怕的两个美女。
他的屋子里乱作一团,四处散落着未完成的画轴。李声闻踱着步子拾起一卷观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座眼熟的阁楼,朴实无华,正是洗墨画苑东北角的那一座,打开的窗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楼阁孤零零的。
李声闻在同一天第三次问出同一个问题:“你觉不觉得,这仙楼之上缺一位临窗晓妆的佳人?我看以洗墨池中的那名少女为原形,就很合适。”
画师闻言浑身一震,不由得抱着头蹲下去,喃喃自语道:“没有,没有什么美人仙宫,那都是她骗我的。”
李声闻蹲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慢慢说。我略通方术,能帮你一二。”
“真的?”画师仰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问。
李声闻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摊开在掌心里给他看。
这是一枚白玉的龙形带扣,细腻如凝脂,龙形活灵活现,精美非常。在龙眼珠的位置,还有着玉石天然的金色俏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圣人昔年与宫中方士畅饮,众方士纷纷请仙人下界助兴,一时繁华盛景,非文章能够记叙。”李声闻慢吞吞地说,“圣人龙心大悦,御赐在座方士一人一枚白玉带钩,亲口封为仙中十二王。”
画师大惊失色:“您是宫廷方士?”
李声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将玉带钩收回袖子,问道:“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画师连忙恭敬道:“院中同僚都唤我王生,长平人士。”
“长平人士?难怪会这种把戏。”李声闻连连点头。
王生疑惑道:“您说什么?”
李声闻摆摆手:“没什么,我们还是来说说画院的事。你似乎知道池中的女子是什么身份?”
“她自称桃花女仙,日日以仙宫美景诓骗诱惑于我们,企图将整个画院骗进她的宫殿,一一吃掉。”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逃呢?”李声闻站起身来,作势去开门,“只要推开这扇门,走出洗墨画院,离洗墨池远远的,就不会被她纠缠了。”
王生愣怔了一下,惊恐万状地说:“不行,不行!外面有更可怖的东西!”
第3章
“可怕到你宁可与水妖为邻?”李声闻笑眯眯地问道,“对了,我看其他画师神色自若,莫非只有你一人神志清醒?”
王生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桃花女仙的仙宫幻境里景色华美,他们沉浸于作画中,不愿醒来,也就看不到幻境中种种可怕幻象了。”
“虽然沉溺于幻象,可以免于痛苦,但只是一时之计,你敢从幻境中醒来,勇气可嘉。对了,你们画院为何会惹上这个麻烦,你有没有头绪?”
王生说道:“说起来还是怪我。当年我从故乡赶来洗墨画院求学,本来因为怀着水画绝技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能闻名画院直入宫廷,没想到画院人才辈出,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一时消极之下,便和狐朋狗友学会了扶鸾之术,聊以慰藉。”
王生生在长平县,这个县的人都对神仙方士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钦慕,因此他一向也颇好奇术,学会扶鸾之后更是日日起乩,盼望能从鬼神之语中看到一星半点的前程。
他一向请的是仙人座下的鹤仙,将笔立在纸上,问问何日才能得到院长举荐,笔下就会自动写出一两句玄妙的诗句,大约是劝他安心磨练技巧,再上一层楼,自然会遇到机缘。
时间久了王生便有些气馁,心道莫不是扶乩的地方不够有灵气,让鹤仙不满因此不愿点拨,就把注意打到了画院里那方经过数十年笔墨洗练的清池上。
这一次在水面上扶乩的结果,令他喜出望外。一种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告诉他,他马上便要功成名就,明日便可得到好消息。
第二日他果然听到院长对他说,下月圣人大宴群臣,要一名画师当场作画记录盛况,院长思来想去,觉得他的水画最能酒宴助兴,就举荐了他,嘱咐他好生准备,不要浪费了良机。
王生得意洋洋地再次在池水上起乩,感谢了仙人一番,那娟秀字迹却回了一首幽艳的绝句给他。
儿家旧住桃花岸,君子曾匀柳叶眉。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王生虽然放旷不羁,却不敢如此直白地与鬼神互述衷情,当即忐忑地收了乩,权当作不知。可自那日后,每当他在池水上练习水画时,总会有一行情诗悄悄镶在画卷的某个角落。
王生开始害怕了,他忍不住在池水上应和了一首“有幸随君上九天,却贪人间红尘软”,婉拒这位不知名仙子的错爱。
但这句诗却反而惹恼了桃花女子,当天晚上,画院的画师少了一名,他不知所踪,只有他未完成的一幅仙宫画卷摆在桌上,朱楼廊下有一位与他长相相差仿佛的仙人,正乘着荫凉看书。
只有王生知道,这事一定与桃花女子有关。不然一位善于大青绿山水的画师,为什么要突然转去画他从不感兴趣的工笔游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