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愚民”受惊在先,理亏在后,裴常远肯定会让谢长临知道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三寸不烂”。
等人全数退出书房后,瓦砾方才坠落在地,扬起尘灰一片,顺便埋了裴常远明日早朝的折子。
堂堂礼部尚书灰头土脸的站在自家院子里,只万幸无人伤亡,夫人被冷风一吹,也终于安下了心,脸色虽未完全恢复,仍是惨白的有些可怕,但至少手脚能动了,冲苏忏福了一福,言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她这话是真心的,可惜畏惧并未削减,裴夫人自然明白苏忏生x_ing纯良温厚,但这不妨碍灾星入命,孤寡飘零——她见苏忏衣裳单薄,方才救人时脸上手上具留有伤痕,怕是奔波半宿,此时寒风侵袭,似有些冷了,正搓着手,与魔主小声说话。
“老爷……厨房没有被波及,上半夜的时候我炖的莲子羹应当还有一些,你请王爷他们到内堂坐吧,我去热点吃的,这一宿忙活,应当也饿了。”裴夫人姿态娴静,转眼就没了饱受惊吓后的茫然无措,又道,“您也放宽心,没事的。”
裴常远点了点头,目送夫人离开。
“有莲子羹哎……你听到没有?”苏忏美滋滋的瞧着谢长临,他现在的形象可说是狼狈了,但这狼狈之中却生出另一种风情,眼角的泪痣稀薄成了一点,光风霁月也随之褪去,褴褛当中多了种落拓的逍遥,跟谢长临侃侃道,“裴夫人的手艺阿恒尝过一次,据说做的糕点跟汤羹非常好吃。”
其实谢长临不太能懂……从上半夜吃到下半夜,这人不会撑吗?
“你还想留在这儿?”卓月门笼着袖子端着手,从发顶到鞋底的一丝不苟,干净的仿佛刚刚沐浴更衣,他老大不情愿地站在废墟当中,整个人恨不得悬空漂浮起来,远离这一地的砂石灰尘和麻烦。
“急什么?”苏忏笑道,“马上就该j-i鸣了,天一亮,这东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它潜伏宫中这么久,放着成百上千的口粮不吃,非要出门觅食……想必也不会今天就坏了规矩。”
他有理有据的指了指头顶上稀稀疏疏的蛛网,又道,“更何况,这些东西总该去了吧,那怪物看起来是个母胎,倘若有儿孙千万顺着蛛丝爬过来,我们今日所为不是功亏一篑?”
“……”卓月门想把他的头剁下来,仅做装饰。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漫天结网的蛛丝没人看的见,硕大无比的怪物也没人看得见,倒是卓月门那一把滔天大火烧的人尽皆知,转眼又传成了什么“凤凰降世”先落火三里,否则这不伤人的火焰作何解释?
裴尚书可说是哑巴吃黄连,迎合徐子清的折子已经没了,自己家又莫名沾光得了个“梧桐里”的叫法,翌日上朝时,文武百官都为了蹭个吉利,把个裴常远四周围堵的水泄不通。
“裴尚书啊,听说昨夜你家中降凤凰了?”
“我记得裴大人府中是种有几棵梧桐树……但年岁都不长吧,可显的怠慢?”
“哎哎哎,刘大人,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凤凰为灵鸟,受我朝尊崇,贫贱富贵具一视同仁,哪有什么怠慢之说?”
“……”
一时间叽叽喳喳乌烟瘴气,裴常远一夜没睡本就心浮气躁的,这一闹腾更是头重脚轻,只能苦笑着勉强应付。
“都干什么呢?”卓月门难得来上朝……他身上担的是个不受约束的职务,也得了苏恒的默许,高兴便来跟群臣闲扯淡,不高兴就成天见不着人。他往老臣堆里一杵,看起来有点招摇过市,惹不起的纷纷让开,竟给卓月门腾出一方空旷地,走到了裴尚书的身边。
除了他,就连苏忏今日也一席官袍,很是收敛的站在一旁,以至于大部分目光落在卓月门身上时,竟忽略了这位倒霉王爷的存在。
“国师,王爷……多谢了。”
裴常远终于缓过一口气,立马自觉主动的靠到卓月门的身边——这一行人都是不受欢迎的,跟他们为伍却反而能减少许多麻烦。
他似有些惭愧,苍老而青白的脸上略显赫色,低声不语的跟在苏忏身后,只是走的远不如年轻人步伐轻快,三不五时的脚下打绊,踉踉跄跄,苏忏退了一步扶住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接受自己的好意,苏忏心里还乐了一把。
朝堂肃穆而安静,角落里点着一支毗罗香,那是凌晨时分,李如海按照苏忏的意思备好的,已经燃了大半个时辰,屋内不比屋外通风,整个大殿烟雾缭绕,众人呛得半死,嘴里还是要说,“宛如仙境”。
徐子清一早注意到了苏忏和卓月门,只是心有疑惑,并未上来搅局或攀谈。在他老人家的记忆当中,苏忏是个没权没势的闲散王爷,封地也就一个清源山,一座清源观,相比其他宗族的城池或县郡来说,更像个讨饭吃的山大王,论血统虽能位列朝堂,但他自己却也很少沾这份光,自还朝后,这身官服怕还是第一次穿,新的既板正又僵硬。
苏忏连夜让玉衡将这一套压箱底的衣服掏了出来,他的身量相较十七岁时拔高了不少,吃得饱穿得暖,也不比多年前骨瘦如柴,所以这套衣服穿着颇为别扭——倘若不是那印在怪物身上的火符痕迹,最终没入大殿之下,他才懒得遭这份罪呢。
可更奇怪的是,他分明能感觉到火符近在咫尺,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朝堂都浑然一体,不像是有个坑洞能藏那么大一个东西……
苏忏的东张西望也限于场合,动作细微且表现的非常得体,相较于一旁打瞌睡的裴尚书和歪着头百无聊赖的卓月门,简直是公子中的公子,可惜徐子清就是看他不爽,总觉得苏忏一举一动都无比的碍眼,这般四处乱瞟简直就是藐视朝堂,藐视圣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太傅心里这么一想,直截了当的参了苏忏一本,道,“陛下,王爷衣着不得当,举止不庄重,实属殿前失仪啊!”
“?”苏忏猛然被点名,惊的一个回神,话说徐太傅会不会太过关注自己了,这丁点错处也能被揪出来?
他本来举止非常低调,意欲混在卓月门身后不被察觉,但现在徐子清这么一提,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盯了过来,苏忏心里叹了口气,拉一拉不够长的袖子,先冲徐子清一礼,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好了怎么应对,“太傅,苏忏自幼流落在外,无人教导礼仪,这又是第一次随众臣上朝,难免有所疏漏……让您见笑了。”
“……”他这一番话,难免让徐子清想起七八年前苏忏刚刚还朝,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十七岁的少年正在抽个子,因总是吃不饱的缘故,人长的虽高,但总是骨头疼,脸色苍白,徐子清两次为人父,心疼的不行,硬是接到家中养了两个月才把这个哥哥还给苏恒。
眼见徐子清面露不忍,似是心神动摇,苏忏又再接再厉的补上一句,“太傅……我们之间,何至如此?”
徐子清其实心里也明白,当年大儿子化成行尸从边关走到皇城,一路血流成河,且杀的人越多,越是难以应付,直至天子脚下已经势不可挡,倘若不是苏忏和沈鱼出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而此事过后,苏恒大发雷霆,欲追究过错,徐子清难免会受牵连,也是苏忏拖着伤体去求情,方才保他稳坐高位,至今平安无虞。
这句话问的徐子清颇为心酸,决定今天就不跟苏忏一般见识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更何况,徐子清不是无智之人,他到不奇怪卓月门和苏忏是怎么搅在一起的,但这两人一起上朝真可谓是亘古未闻了,心里先有个计较,怕是朝堂上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脏东西——可大内禁宫戒备森严且有龙脉清气,能出什么妖孽?
“大内禁宫”四个字跃然心头,徐子清忽然面色铁青。
“陛下,念及王爷只是初犯,今日便不予计较了。”徐子清正色道,他好像没了心情,整个人的神情都不对了,颓唐悄无声息的攀爬上徐子清的双肩,使他方才的盛气凌人荡然一空,人有些佝偻,静悄悄的往群臣当中一站,再不言语。
苏忏与卓月门交换过一个眼神——怕是老太傅忽然想起了什么,就算与那怪物并无直接关系,恐怕亦是千丝万缕。
毗罗香,黎达,佛气,有神识的怨灵怪物,种种的种种,都要追溯到宏昌皇帝在位时,而纵观朝堂又有几人是三代元老,知道数十年前所有事的过往。
照卓月门在鉴天署中所查,黎达来的高僧与宏昌帝论道,中断于秽乱后宫四个字,其后便毫无记载,当年清源观的观主兼任大楚国师,必是认为此事后患无穷,才以文字记载入库鉴天署,否则,便连这点晦涩不明的东西都查不到,只能从民间相去甚远的传言中寻找蛛丝马迹。
不过此事既是皇室丑闻,以苏忏对自家人的了解,当然是能瞒则瞒,否则阿恒的女儿身以及自己失踪的真相也不会至今无人知道原委。
整个朝堂上的气氛都变的有些古怪,唯徐子清马首是瞻的一干人等忽然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连个跟着附和的机会都没有,等李如海拖长语调的“有本早奏,无事退朝”一停声,呼啦啦全围了过来,对老太傅今日的反常大惑不解。
还以为能借题发挥,好好挫一挫卓月门和苏忏的锐气,谁曾想自己人率先偃旗息鼓,虽不至于说“败下阵来”,但眼睁睁失去了大好机会。
 
倘若方才徐子清乘胜追击,以他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威信,至少能关苏忏两至三个月的禁闭,也就是说这两三个月里,他们不用担心什么晴天霹雳,马车倒翻,城墙坍塌等等不胜枚举的蹊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