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里里外外的气氛不是尴尬就是沉默……只有和尚一人喋喋不休的正与晏如霜说些什么,把这孩子逗的一边哭一边笑。
太医院的房中,药、酒与血腥味掺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苏忏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肩头已经包扎好了,人还没醒,额发黏糊的贴在脸上,看起来君子端方。
也是奇怪,苏忏对着所有人都能拿捏的丝毫不差,笑不是真心,怒更是稀少,唯独对谢长临常常面色不善,冷眼相加,非要他退避三舍才甘心。
倘若换成别人,定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受待见了,不如疏远客气,也好有个长久的朋友身份,但谢长临却偏偏自其中咀嚼出了“与众不同”的意味,既然在苏忏眼中自己非比寻常,那也就是说天下独一份儿的另眼相看啊!
倘若苏忏能知他心中所想,怕是入土为安也能掘地三尺的从棺材里爬出来,让魔主好好清醒清醒。
“阿忏,”谢长临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脸……直擦到锁骨一片方才消停下来,规规矩矩的收回手,“你啊,真是不会爱惜自己。”
晏如霜那身形坐着刚刚好的凳子,在谢长临的身下就似个小儿玩物,他几乎成一个半蹲半坐的姿势,堂堂一界之主想了想,决定利用能力之便,将自己化成了少年模样,坐着刚刚好,也不吃力了。
他从几千年前就不再用此等模样出现,一来曾与人打赌,说以后定会长的比他高大,二来实在模样可爱,没什么威慑力。
就在这时,苏忏挣扎着第一次醒过来。
他是疼醒的,麻沸散的效用已经见了底,包扎外伤的布条上又用酒沾了药,渗入血r_ou_中时几乎跟刀搅了一遍,能忍到现在才醒,还是苏忏的神智对黑暗过于眷恋的结果。
这一睁眼,目光与少年模样的谢长临撞个正着……
“哈……哈哈……嘶……”苏忏不知死活的笑了两声,扯动伤口一时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还不忘阻止谢长临徒劳的想挽回颜面,“别……别变回去,你这样挺好的。”
跟个半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不知为何,苏忏对他这个模样更有亲近感。
“……”谢长临纵容苏忏真的没完没了,居然真的维持这副模样瞧着他,无奈道,“阿忏,我毕竟是魔主,你这样我很没面子的。”
“我之前一直觉得你长高了,至少比在鬼市相遇时高了一点,”苏忏眼睛里笑意不减,望着谢长临道,“你是不是刻意自己加了半寸?”
“瞒不过你……阿忏,你看,你这么在意我。”谢长临顿了顿又道,“还好,我将你救回来了。”
“多谢魔主救命之恩,”苏忏笑急了,轻轻咳嗽两声,“等我伤好了,可去清源观中喝一杯酒。”
边边角角的黑暗又逐渐占据了苏忏的视野,他话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弭在温暖的室内,不设防的又昏睡过去。
谢长临低着眼睛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面上的笑容不深不浅,等苏忏的呼吸平和下来,这才站起身子,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且狂妄自大的妖魔界主,他在苏忏的枕边放下一块黄帕,里面像是包裹着什么,棱角分明。
门在谢长临的挥袖间被打开,将外头的人惊了一下,齐齐回过头来看着他,谢长临说话也不拐弯,直接道,“他需要休息,我们去别处好好算算这笔账。”
作为主人家的苏恒被他抢白了不止一回,这时候却也生不出什么怨愤心,只是应付似的摆了摆手,“去御书房吧。”
大太监李如海仿佛是知道他们迟早会回来,所以没有大动干戈的带一群人围到太医院去,反而在御书房里续了一夜的蜡烛,此时正低着头站在书案后打盹。
他看上去年纪颇大,眼睛常年眯着,耳朵也时好时坏,但外头有一点动静,他立马警醒过来,小心的护住了桌上的蜡烛,防止猝不及防的一阵风将这点如豆灯火都吹灭了。
“陛下回来啦?”李如海看到这么多人也并不意外,轻轻的招呼一声,又吩咐打下手的小太监道,“御膳房温了珍珠莲子粥,去拿过来。”
随后他自己十分懂规矩的从外面将门关上,驱散了等着伺候的人,只留下两个侍卫在门前守着。
这里面,惭愧大师是个死人,双目已盲并且记忆大部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与这三个“年轻人”又不算熟悉,所以他纵使有再多的话想说,这时也只能偃旗息鼓般的站在一边,念他亘古不变的佛经。
谁知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却看起来更像是心虚,锦绣宫中发生的事,前半段由卓月门掌握但无关紧要,最接近核心的部分除了苏忏,就只有惭愧大师一人知道。
目光没有实质更没有声音,就算惭愧大师的感官再怎么灵敏,也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众人焦点。
“大师……”最终还是苏恒先打破了沉默,开腔问道,“你是如何与我皇兄相遇,又为何出现在枯井之下?”
安于清净的惭愧大师突然被点名,着实吓了一跳,他茫然的抬起头,眼神也落不到实处,飘忽的停在书架上,“啊?”了一声
随后明白了苏恒在问什么,低声笑了笑,“枯井是贫僧尸首腐化之处,直到十几年前方才送我枯骨返回黎达,这么长时间了……”不等苏恒继续问下去,坦诚待人的惭愧大师又开始知无不言,“阁下既称苏施主为皇兄,又被宫中诸人所敬畏……敢问可是大楚皇帝陛下?”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死透了,也不在乎多造点孽,又道,“也就是说崇安皇帝已经亡故,入土为安了?”
“……”且不问这位崇安皇帝正是大楚备受推崇的先帝,他还是苏恒和苏忏的亲生父亲,惭愧大师忽然问候已故之人,真是有点缺了大德。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对崇安帝有些y-in影,非不敬之意,更何况……”惭愧大师颇有点圆话的水准,心绪平和的接着道,“崇安皇帝在位期间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实乃大楚之幸。”
想必这话有一半他是打心眼里这么想的,所以还不算太违心。
“数十年前,崇安帝方值束发之龄便已有深沉心计……”惭愧大师忽然一停,御书房燃着木樨香,风透不进来因而也不算冷,一众人皆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以至于这一瞬间形成了种诡秘的寂静。
“阿弥陀佛。”惭愧大师想了想,他的嘴本就不如老臣们来的严实,大楚也不过是他曾经走过的土地之一,人既已死,繁华皆是过往云烟,也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
于是,他便又道,“各位,贫僧有一事相求。”
苏恒独力支撑大楚许多年,人人都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却不知这“难”在何处,又有多“难”……大环境的磨砺下,让她生就一颗敏锐的心,刹那间觉得这事有人不宜在场。
投向谢长临的目光很是□□,苏恒就差将“滚出去”三个字贴在脸上了。
“……我跟阿忏保证过,不会对你们大楚的事情横加干涉,更何况除了人,这些浑水我也不感兴趣。”谢长临自袖中掏出一只玉雕的萤火虫,翅上花纹精细,但似乎自中间截断了些,看起来本该有一对。
他将此物塞给惭愧和尚,道,“另一只在苏忏枕边,你们说什么他自会听到……用完之后归还于我,否则,我便当大楚收下了这份定情信物,不日上门提亲。”
“……”苏恒心里骂了一圈的娘。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崇安帝原名苏衍之,旁庶而出,亦非长子,更是亲眼见证到了一次夺嫡之争,从此行事越发低调,他故作养尊处优般的年幼无知,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和母妃,松懈旁人心房,直到那年黎达佛国的高僧东渡而来……
怀仁和尚虽然目盲,却当真长的一表人才。大楚民风开放,有些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仅是为了见他一面而来听枯燥无味的讲经,偶尔甚至出言调戏……年轻姑娘们天真浪漫又不存坏心,怀仁和尚也不计较。
就这样在大楚皇城里住了两个多月,一日,和尚在院子里打坐,听见了女子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绵绵不绝,他六根不净,从来见不得人哭,便寻着声一路摸了过去。祖皇帝器重他,与他论经相处皆很愉快,又见他是个瞎眼和尚,便许他后宫行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寂寥落寞的冷宫。
祖皇帝有大将之风,杀伐决断一时俊杰,但本x_ing好色且易怒,后宫二十六苑,填的满满当当,自然也有年老珠黄或其他原因下放到冷宫中的。
“阿弥陀佛”怀仁和尚止步在院外三步远,低声问,“里面的施主,为何如此伤心?”
冷宫里住着三个女子,有两位年轻貌美正当年华,不过是被娘家所累,连皇上的面都没怎么见,忽然就遭了抛弃,丢到这“不可说”的院落里来了。
“自入宫后,小女子便无父无母更无夫君,天下偌大,竟无安身之处。”里面的女子答。
“阿弥陀佛”怀仁和尚便一撩僧袍,在锦绣宫门前盘腿而坐,“施主听我讲经吗?”
于是,这笔生意就强买强卖的做了起来。
怀仁和尚在讲经堂结束功课,就到锦绣宫门口替里头的姑娘们排解心忧,他的脚步始终停在门前三步远,刮风下雨未敢丝毫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