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忏以为自己不死也得痴呆的时候,目中光景忽然定格成一树一人和一座荒岛。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晕过去了,但不妨碍记忆在脑海中呈像,他甚至看见了自己——一身白衣,冯虚御风的自己。
风吹在面上细腻而温暖,硕大的太阳挂在海天之间,一半没入水中,直视过去光芒也并不刺眼,霞则上下皆有,云尖被染的绯红,随着风将整个儿弧形的天空塞满,而海面上的则伴粼粼波光,连这红色也有了层次感,像被一笔化开,由深而浅。
苏忏看见自己手里拿着拂尘,脚尖踩在海面上,荡开的水面倒映着淡金色的小莲花,一步一个,因而人并不下坠。
他的眼前是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伞盖亭亭,几乎支撑起了黄天,根延万里,紧紧抓着厚土,每片梧桐叶都在熊熊燃烧,但这火光却是和煦的,也不伤人,捉一点于掌心,还能化成星光。
而这棵树就是卓月门的老巢,也是谢长临成魔之处——名为灼木梧桐。
“长临?”苏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在灼木梧桐之下看见一块石头,巴掌大的萤火虫趴伏其上,懒洋洋地拍打着翅膀,似乎连动都不想动。
“长临……”苏忏又喊了一声,忽然一股大力袭来,似是在他仅存的神智上狠狠一拽,将他整个人拽到了那副白衣r_ou_身上。
“你怎么才来啊!”这话不仅任x_ing,而且声音非常稚嫩,几乎达到了玉衡和瑶光的水平,n_ai声n_ai气的,随即蓝色的光芒闪过,石头上趴着的萤火虫变成个半大的少年,瞪着一双大眼睛瞅着自己。
“……”这也太可爱了点,苏忏的爪子发痒,没忍住摸了摸这小子的头顶,他确认似的问了句,“长临?”
“哼!”模样如同十岁刚冒尖的孩子,谢长临输人不输阵,拍开苏忏的手道,“别摸,摸了长不高!”
妖魔最不愁长个子,你就算乐意顶天立地,长成两米也没关系,但眼前的谢长临却非要执着的认为摸头不长个子……苏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笑的直打跌。
兴许世上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年,都继承了这位天魔地妖的别扭x_ing子,一边想要炫耀,一边却又觉得这样太不低调,话将说不说的,将脸憋得有些红。
苏忏便俯下身子来问他,“怎么了?”
“我昨天挺过了第八道天劫,等再过一道,我就能离开这儿,跟你去四处游历了,你可不能反悔!”谢长临毛还没长齐,以后的无赖品x_ing倒是就此看出一二来,这孩子一把抱住苏忏的腰,仰着一双大眼睛又道,“还有那只凤凰的尾巴,我要最长最漂亮的一根!”
苏忏的心里忽然一阵抽动,非常剧烈的忐忑不安潮水般涌了过来,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看见手中的拂尘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一盏引魂灯。
第50章 第五十章
等苏忏的意识重新清醒过来,方才的祥和与平静全然不复,海面漆黑,滚滚波浪像是万马奔腾,前仆后继的冲向孤岛,而那方巨石已经被雷网劈的粉身碎骨,当中躺着一个衣裳褴褛的少年人。
他的身量已经长大了不少,眉目都撑开了,很似而今的模样,焦黑的皮肤下似是有蓝色光芒呼之欲出。
而苏忏目之所及,海面上无数道闪电几乎错综成林,本就为数不多的上古生物皆在暗处瑟瑟发抖,生怕沾亲带故的也被劈上一道。
谢长临与那只凤凰真是不死不休的冤家,竟连雷劫也撞到了一处!
那只凤凰得灼木梧桐的庇护,虽有伤,但未伤及根本,而余下三分之二的天雷怕是知道谢长临日后是个什么祸害,竟一路赶着往他头上劈,势要趁他没有气候之时,先除了这个孽子。
苏忏手里提着一盏引魂灯,半跪在谢长临身畔,将那一点深蓝色的魂魄藏于其中,而后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将自己的神识放入褴褛的少年身上,直至无数天雷降下……
谢长临没了r_ou_身,从此脱胎换骨,便是后来专司妖神仙魔魂魄的泰山府君,尤要畏他三分。
苏忏平生最是怕疼,可能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雷入眼时就算没有真的劈到他身上,苏忏仍是觉得筋骨烧的慌,像是除了记忆,还有更多的东西源源不断的涌进来,充斥着四肢百骸,短暂的求死不能之后,苏忏似入定了般动也不能动。
“我原来是这么大的来头啊。”苏忏恍恍惚惚中还想着这回事。
且不论天底下有几人敢先逆天再欺天,就单凭他比谢长临还大出这么多的岁数来,怕是辈分只排在天地之后。
可惜苏忏的记忆有东拼西凑之嫌,在漫长的岁月中磨损无数,以至于剩下的毫不齐全,纵使想了起来,他也似个旁观者,透过窗户瞥见屋里的人生。
这般神识中的折腾,放回现实也不过才一个时辰,天似乎要亮了,一点蒙蒙的光透不过黑雾,落到铁甲军营帐上时,只剩下星点微芒,淡的几乎看不见。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还泛白的雾像是吸饱了夜色,到最后,竟连成片烧着油的火把也成了摆设,人眼所见很有限,几乎一步开外只知男女,十步开外人畜不分。
这时候,鉴天署和清源观的人都忙碌起来,他们用一枚竹片扎成眼珠子大的小灯笼,里面烧的是符纸,两个时辰一换,能小范围的驱散浓雾。
而军中戒备的瞭望台上,则由孙宜亲自动手,集百张符纸而成,乍然看上去,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眼睛,将这黑暗又怼回凶尸群中,并选目力极好的斥候随时查探敌方行动。
长时间的对峙行尸走r_ou_们兴许毫不在意,但人是会乏的,在苏白石的调度下,每四个时辰轮一次班,军士尚好处理,可鉴天署与清源观的人本就不多,两相叠加也才数十人,倘若也依此法分批休息,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肯定难以处理。
这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战役,苏白石站在布防图前,甚至想不通巴渎为什么要挑在此时下手。
确实没道理的一件事。
巴渎的迅速壮大导致内部各个首领间互有微词,游牧民族本就野x_ing难驯,强行拧成一股的后果就是一旦外敌消停下来,便会从里面导致分裂。
苏恒近些年也从当中发现了苗头,一点点停下了针对巴渎的行动,在此内忧未安,外敌强如虎狼的情况下,巴渎竟然兴兵来犯,难不成这任可汗竟是个脑袋被驴踢了的?
还有,巴渎在大楚之后才开始重视修道者,而修道一途需要积累,短短几十年里,如何能培养出这般厉害的人物?
莫非巴渎这次真的破釜沉舟,竟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荼大人也亲自动起手来,非要拿下绥州?
说句对不起刘瑾的话,绥州这地方又偏又穷又冷还没有地位,上下所有的官员除了刘瑾都是贬谪过来的,就算真的打下来又能如何?铁甲军到底不是吃素的,这柄大楚利刃时刻都会盯着此处,只要一有时间休养生息,必会卷土重来。
难不成他巴渎还想一路杀去帝都,让大楚就此亡国?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苏白石的内心丰富,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咬牙切齿,他很能沉得住气,乍看起来又沉稳又坚毅,跟定海神针似得杵在营帐中。
可奈何徐辰生与他虽不算自小相识,但也生死与共这许多年,苏白石心里想什么,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此刻正撑着额头,看他大哥内心波涛汹涌,脸上装模作样。
平素与苏白石一个鼻孔出气的李沐戎并不在此处,外面总要有人看着,这种时候,李沐戎的风风火火就派上了用场。
“兄长,”徐辰生开腔打破了一室寂静,“倘若这件事真如王爷所说,那恐怕巴渎可汗也被瞒在鼓中,他不可能做如此无智的判断,如此大动干戈为了什么?两败俱伤?”
徐辰生并不指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复,铁甲军中牵涉到两国政治邦交的,基本都是他一肩挑起,其他两人只管“有没有仗打”和“要打多久”。
谁知,苏白石这次却应声道,“二弟啊,你说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巴渎侵占绥州一次伤亡,大楚夺回绥州又是一次伤亡……甚至有可能陛下为绝后患,趁巴渎积弱之际,将其吞并……”
“大楚国力虽强,但巴渎人民悍不畏死,倘若打到无名河北岸,抵抗必不可少,甚至有可能发展成持久战,大楚可供消耗多久?只要这样的形势一打开,觊觎大楚的番邦小国不知凡几,又会趁此机会蚕食边境诸州,后果不堪设想!”
徐辰生顺着他的思路接了下去,转眼背后大汗淋漓,仿佛已经看见了陈尸百万,国破家亡。
“不行,战事不能起,兄长,给我拨一队人马,我要去一趟巴渎!”
苏白石尚未来的及开口,营帐外又有事发生。
先是施盼夏与谢长临不知怎么从绵绵无尽的浓雾中冒出了头,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沾着淡淡的水汽。
施盼夏倒是完整的一个人,谢长临的身形却有点稀薄,胸前挂着一枚玉雕的萤火虫,脾x_ing未变,看谁都爱搭不理。
李沐戎一开始甚至以为遭遇了敌袭,幸好她也算老兵油子,经验丰富,绷到极致的神经居然还能在紧要时刻猛地反应过来,这进攻的命令只差了一个牙关就能将施盼夏s_h_è 成刺猬。
她跟看见救星似得,赶紧迎了上去,但左看右看,却未曾瞧见苏忏的身影,李沐戎不禁问,“苏大哥呢?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有事要办。”谢长临连声音都不像近在眼前,虽是嘴巴开合,但这话却是从他胸前的玉雕中传出,只听他又道,“此物只能负载我一分功体,倘若来的是姬人与定然不堪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