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宜这个人生长在氏族大家中,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却没什么争名夺利的兴致,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就是比别人高出一头,就连后来修了道,请了师傅,他都觉得这几个师傅没有教导自己的资格。
孙宜虽然嘴里不说,但其实心里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毋庸置疑是大楚国师卓月门,另一个就是苏忏。
堂堂眼高于顶的孙掌事居然心服于清源观那种穷酸寒舍中的观主,本来就已经很丢脸了,更何况苏忏还是大楚有名的倒霉催王爷,与他结交完全没有意义,更得不到好处,所以氏家大族基本都选择无视这位挂名的王爷。
可苏忏的身上有孙宜求而不得的东西。
当年徐子清大公子千里行尸,让苏忏和沈鱼拦在城门外时,鉴天署也同时被惊动,卓月门五体不勤所以当时受令出动的正是孙宜。
他出于利益考虑,并没有直接将自己以及鉴天署置于这样的风暴中心,而是等着苏忏等人先出手,好坐收渔翁之利。
孙宜想的是行尸再强,苏忏与沈鱼也声名在外,出不了大问题,而他只要负责收尾工作,既能完成陛下的指令,又不得罪太傅,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可那天,孙宜却在高高的城墙上感受到了一种卑劣感。
世人皆知趋利避害,可有的事却一定要去做,不是你,不是我,就是他人……那天苏忏和沈鱼一身狼狈,满城百姓自关家门,任由他们一步一步走回清源观,孙宜非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倘若同样的事,同样发生在他的身上,怕报复起来半壁皇城只剩残垣。
可苏忏却不怎么在意,同沈鱼说说笑笑,竟似个健忘的,此番心酸再也未曾提起。
“情况如何了?”孙宜走到李崇身边,跟他说了句话。
平素鉴天署与铁甲军泾渭分明,孙宜作为一个典型的势利眼,自然不愿意跟李崇这样的糙汉子相提并论,而李崇也瞧同样瞧不起细皮嫩r_ou_的孙宜,认为这样细皮嫩r_ou_的“少爷”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过段时间吃不了苦就会离开了。
他两谁也瞧不上谁,居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没有发生自相残杀的情况。
“那些鬼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全停了下来,据我观察,他们的活动时间像是有限。”李崇指了指天上正当空的太阳,“全在跟着太阳走,阳气一盛,就跟找不到娘的三岁孩子,只会原地打转。”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东西全都死猪不怕开水烫,惹也惹不得,打也打不动,纵使茫无目的的在面前徘徊,遭遇危险时还是会下意识的反击,倘若想趁这个机会发起突袭,恐怕对方损失一条胳膊,我方就要被打的鼻青脸肿。
李崇作为斥候里的小队长,之前就悍不畏死的试了一下,此刻正擦着鼻血跟孙宜说话呢。
“嗯,我知道了。”孙宜的反应很是冷漠,让李崇擦药的手顿了顿,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讨人嫌”先生。
孙宜怔仲的背影刚好消失在李崇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心事,但现在整个铁甲军中谁无心事。李崇只当他贪生怕死,蔑视的“哼”了一声,没再计较。
这边正在大道的边缘试探,那厢却已经有人到了渡劫的关头。
修道者每至一个层次便有一劫,通常百年逢小劫,千年逢大劫。
苏忏这个冤大头才二十出头,就将这大劫小劫全都包揽了一通,此时莫说是命危,恐怕连骨头都凉了。
他的身躯虽死,但神魂不灭,尚处在一片清明当中。苏忏能够轻松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初时是哀嚎惨叫,而后是斥责污蔑,还有欢声笑语,迎来送往……他甚至一度怀疑,天下间所有的生民都在他耳边碎语。
苏忏心大的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阎王爷是不是嫌他生前话多,决定死后将他发放进了什么“啰嗦地狱”“聒噪监牢”。
但随即,苏忏又觉得不对劲,因为不管这些声音表达着什么样的情绪,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到最后都落到相同的字眼上——“求您保佑”。
一时间,竟像是无数人在寻求苏忏的庇护。他这才忽然有了觉悟,原来自己是要成仙了。
这些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凡人所求,这时候倘若听进去,以后便要劳心劳力,做个没什么前途的地仙,听不进去就是逍遥自在的昆仑散仙。
“哎呀呀,可是老天啊,你不觉得我年纪太小了吗?”苏忏这时候卖起乖来,苦笑着向虚空中道,“人都还没做明白呢,便要得道成仙……太Cao率了。”
苏忏的记忆恢复的零零碎碎,但有关“成仙”这样的典籍,所有观宇都会珍藏,他在清源观呆了这么多年,有事没事就捧着一卷卷书翻来覆去,就算多是凡人臆测,也总有猜到实处的地方,多半都要求未来者清心寡欲。
苏忏自认达不到这样的高度,吃喝玩乐他样样喜欢,平生尤其爱钱,凭什么成仙?
“你想什么呢?成仙要这么简单,八荒六合里哪有人、兽、虫、蚁,一个个皆长生不老了!”虚空中居然传来了回应,将一向冷静的苏忏都吓了一跳。
这声音其实与苏忏的很像,但更是温柔飘渺,说话虽然不懂听,但这语调却让人非常舒服,想必此人就算骂上一句“狗娘养的”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响。
“请问您是?”苏忏刚刚的自暴自弃与放浪形骸立马收敛了起来,恭敬的又道,“前辈,倘若我没成仙……那可是死了?”
“我不是前辈,我就是你。”那声音逐渐开始有了实体,衣服比苏忏这一身还要白,长得倒是一模一样,连神情都似仿刻的,“你没死,无魂之人不能死。”
“既是没有死,那我可否回去一趟?”苏忏笑了笑,“我怕有人会担心。”
“我又不是凶神恶煞,你急什么?”那人又道,“你虽未死,但r_ou_身已毁,得有人帮你修补——那只凤凰你还记得吗?”
苏忏点点头。
“忘得还不算太多……取凤凰身上最珍贵的霞彩,兴许能够补救你那具经脉尽断的尸体,但在此之前,你只能跟我在这里呆着。”那人撩起道袍,盘腿坐在苏忏的面前,冲他微微颌首,“你有什么疑惑的,但可问我。”
他的身上,当真一点红尘都不染,纵使一样的相貌眉眼,苏忏还是稍稍有点自惭形秽——此人是孤天高月,而自己不过是水中倒影,自不可同日而语。
一想到谢长临心心念念的其实是眼前之人,苏忏心里又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怔仲的抬起腕子,却没有在上面看见红线的影子——看来此生缘尽于此。
苏忏叹了口气,他何曾如此拿得起放不下过?
“想他?”那人与苏忏本为一体,自然能察觉到这点扭扭捏捏的心思。
“没……”苏忏下意识的否认一句。
他是要成仙得道孤老终生的人,说想谁喜欢谁都不负责任,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其实有点类似于自言自语,哪怕苏忏大放厥词也没第三个人听见,所以他反驳的话才说了一半,又突兀的转成了,“是。”
“前辈,”苏忏道,“你当年以命换命,替长临挡天劫,想必也是喜欢他的?”
“我爱天下生灵,莫说修炼得道之物,便是一花一木一Cao一树,我也会竭尽全力去护着,”那人微微笑道,“长临只是我心上过客,却在你那里成了归人。”
苏忏一双眼睛里似有光流动,他颇为佩服的看着眼前人,由衷道,“我何时才能到这种境界啊?”似乎还颇为遗憾。
“……”那人对自己的投胎转世有了新的认识——苏忏全然抓错了重点。
神识陷在空虚混沌当中的苏忏并不知道谢长临正在大杀四方,妖魔界的尊主没怎么修过仙,更不知苏忏早千百年前就毁了魂魄,而今无处找寻。
他只是紧紧怀抱着苏忏的尸体,漫无目的的从无名河畔往东南而行,倘若无人阻止他,倘若给足他时间,想必谢长临能徒步走到大楚皇城。
他的耳朵里听不见声音,眼前只有一片血红,几乎像个木胎机械,除了杀人前行之外,一无所有。
谢长临曾是这广袤天地中最高高在上的妖魔,莫说是伤心,便是喜怒哀乐这四种情感,他都分的不是很清楚。他也不必分的清楚,否则,便从那无忧无虑亦无所求的神坛上摔下来,摔得面目全非。
可偏偏有个叫苏忏的人,往他脚底下抹了油,谢长临不是摔下来的,而是滚过了千年光y-in,滚过了喜怒哀乐,滚过了皇城里热腾腾的饺子汤和清源观的桂花糕,一路滚到了尘埃里。
他成了个有心的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群尸再次蠢动是在两个时辰后,由于此时正是深冬,绥州又地处北面边境,天光暗下来的时间尤为迅速,几乎是刚有了一点夜幕降临的契机,接下来黑暗便势不可挡的笼罩下来。
铁甲军趁此机会继续往后撤,由鉴天署和清源观断后,但此时军中残伤无数,严重拖慢了进程,加之凶尸在幕后之人的cao纵下,即便不能攻击,也在此过程中不断缩小包围圈,将铁甲军从荒漠逼进了峡谷当中。
绥州虽说又穷又荒凉,却是大楚占地面积最广的一座州府,大部分地区无法种植庄稼,甚至罕见人际,因而有不少传说流出,且指向y-in暗晦涩的一面。
铁甲军误入的这座山谷名为“天漏”,中间可供行走的山路极其狭窄逼仄,山陡峭林立却似刀削的笔尖,而峡谷深渊则向下辟开,是个非常明显的梨形,如此狭道中行军,一不小心便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