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忏不同,谢长临的寝宫建在荒无人烟处,四周穷山恶水,只是无论地形如何险峻,都难不倒一日千里的辟邪兽,所以诸事皆不会耽误,却实打实纵容了谢长临的为我独尊。
他生来就是妖魔之首,出乎意外的没经历过什么灾劫,单纯长成了现在这副拒人千里的讨厌模样。
谢长临生理x_ing的厌恶睡眠,寝宫中长年亮着灯,就是哪一日忽然熄了,伺候的小妖精们也不敢擅自入内,怕不小心看见主上那双冷森森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点蓝,如点燃的两串萤火,一下子看进了心里。
所以向来都是别人避着他,谢长临显然没有学会讨好“娘家人”。
不过相较之下,他对这些道士的态度其实还算不错,谢长临心里暗叹了一声,不愧是苏忏的家,果然人杰地灵。
妖魔是维护天地秩序诞生的另类,而妖魔界专门就是为了培育吃人,吞仙,让世道不那么太平的沃土,所以最是讨厌道貌岸然的君子和没什么心机的好人——可偏偏道士修行久了,总是容易两样都沾。
倘若是平时,对于这些群聚的Cao食动物,谢长临见一个便直接掀翻一个,更何况清源观里头居然还有胆敢挑衅,拿着桃木剑与朱砂符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着实勇气可嘉。
“你们观主一般什么时候回来?”谢长临自以为的和颜悦色即便在洛明看来也有几分惊悚,难为与之接洽的沈鱼还能保持一分得体的笑容。
“若照往常推算,大典之后宫中设宴,陛下兴许还会留观主叙叙旧……今日或许回不来了。”
沈鱼手里还抱着瑶光,这娃娃不认生,和谁都亲近,此刻正将一张小脸搁在沈鱼的肩膀上,朝谢长临傻乎乎的笑。
“今日不回来?”谢长临眉心一皱,“祭天大典是人间盛事,太傅,我们也去瞧一瞧。”
“……”洛明心道,七月半后的祭天又有“家祭”的意思,只不过皇帝的家有些大,所以排场不可免,顺便祈求下半年的风调雨顺和五谷丰登……你一个毫不沾边的外人去瞧,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他与谢长临相识太久,了解这人说一不二的脾x_ing,苏忏就算忽然暴毙,他也能杀进黄泉道把三魂七魄拘回来,强塞回去,何况人、妖两界交好的情况下,只消禀报一句,谢长临还能被请为座上宾。
故此,洛明时常觉得心累,当初要是没遇上谢长临,当个自由自在的麟毛野兽不好么?!
“唉……”洛明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才道,“明白了,我去安排。”
“等等……”谢长临忽然喊住他,从脚边堆积的法宝里掂量出一个最为稀少且有能耐的递过去,“包好了,就当我给大楚皇帝带的礼,别落人口实。”
洛明一时汗颜,他虽说想到了不能空手,但至多递个名帖。此时到场,祭天大典就算还没开始,想必也已经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众臣位列两侧,只等国师和帝王登场——谢长临算是c-h-a队的,礼部得罪他不起,但也没道理终止祭典来款带他,最多安排个还不错的位置,让他远远呆着。
但若名帖换成法器,礼部可不敢乱收,必然要先找人鉴定,此人地位低了,撑不起大楚的颜面,还容易得罪谢长临,纵观朝野,若非国师卓月门,就只有苏忏这个放权在外的修道王爷——更何况卓月门还得住持祭典,分不开身。
谢长临此举可谓一箭双雕,心思深沉的不可预测。
只是……主意再好,想必礼部侍郎的心里都有个疑问: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便装简行——莫非今年这天祭不得?
午时已近。
大楚向来天气晴好,难有y-in雨,炽烈的阳光从褴褛而无生机的云彩中整个儿的暴露出身姿,颇有点积愤已久的意思。
满朝文武穿戴整齐,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心里想打赤膊,表面上却还要寒暄一句,李大人你这顶戴不错,王大人,你这补子好看……虚情假意的一派和谐。
苏忏每年都会在腰封中藏两颗冬暖夏凉的蚌珠,一颗自己用,一颗带给苏恒,两兄弟相隔不远,算是并肩从远处托着身里外六层却不显臃肿的衣服,手执竹简慢慢走过来,看样子,似比这些站着不动的官员还要从容一些。
不出所料的,今年国师又迟到了。
苏恒站的高,对着祭坛,下首只有两个位置,一个自然属于苏忏,另一个则空着。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嘀咕着,“早知道晚点来了。”
苏忏想笑,微微弯了下眉眼,他双手拢在袖中,规规矩矩的跪坐着,指腹在鎏金尺八的花纹上慢慢拂过去,将那百年间不断磨损又重新雕刻的花纹简化了,慢慢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雏形来。
轻轻蹙了一下眉……等人的空隙闲来无聊,苏恒的眼神本就大部分落在他的身上,这显而易见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开帝王耳目。
“怎么了?”苏恒问。
“……无事……”苏忏朝她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皇兄在,诸事无碍。”
鎏金尺八上两种相互交缠的花纹在他掌心里有了实质,倘若只是r_ou_眼观来,难免受底层小儿涂鸦的影响,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但鬼市中所藏,从不能以r_ou_眼观之。
那纹样名为“笼”,困世间执念太深,无法入轮回之人——苏忏叹了口气,七月中遭此横祸,果然流年不利。
所谓“笼”,听起来好像并不恐怖,不过是牢狱一样的东西,关着罪不至死的魂灵。但其实世间道法浮屠分四个等级,懒散是仙人的本x_ing,为方便记忆,以天干排布,分“甲乙丙丁”四类,甲字类为死门,丁字类为活门。
简单来说,“丁”下道印掌管轮回与引渡;“甲”下道印掌管杀伤乃至灰飞烟灭。
而“笼”纹属“甲”字类,内中所拘魂魄,要么安安分分永生永世困于其中,莫想自由,要么就只能一把打成齑粉,从而省事儿。
以苏忏对大部分道士的了解,慈悲跟麻烦同时放在面前,要是鎏金尺八中羁押的是个十恶不赦之辈,根本懒得画什么“笼”字符,还得每年修葺一次,加深刻印……直接坑死拉倒,还能给好人腾个位子。
所以……这尺八中兴许还不是个恶人,这就是最难办之处。
试问什么样的人必须困而不杀?
中天阳气正盛,苏忏的指尖却生出了凉意。
依祖制,他们苏家这祭坛设在午门之后不远,镇压着前朝无辜枉死之人不知凡几。大军杀入皇城,便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不管男女老少,有落水的,遭践踏的,推搡间撞上兵刃的……就算最后活了下来,被五花大绑问了身份,也在午门外血流成河。
就算不得已而为之,此罪犯下时已被铭记,太平中总能借机生出乱象。
第7章 第七章
卓月门是个相当聪明的国师,昨日夜观星象,今天不宜出门,所以此刻正拿着一半西瓜,坐在自家回形走廊中挖着吃。
松动的土石滚下了高台,终于引起了注意。祭天大典一年两次,从未有过延期,彰显着上位者的重视,所以官员们也都清一色的板着脸,除了一开始的寒暄,就只能沉闷的夹道站着,连头都不抬,最多闭眼打个盹。
这么庄严郑重的场合有半点动静,瞬间就被放大了一倍,被惊醒的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的向祭坛上看去。
稀薄的云不知道何时如同大军压境,乌泱泱侵袭着天色。
凡有眼之人皆能看得出大祸临头,更何况谢长临还不是个人……他没少见识过这么大的排场,甚至相较于混沌乱世,四海烽烟起,尸体堆积到无落脚之处,这样的山雨欲来还算是小事。
他只是有些纳闷,怎么方才还太太平平的,自己刚被太监领着走到宫门前,就似要天降横祸,自己便这么不招待见?
“好像是祭坛的方向,”洛明暗地里拉了一下他的袖子,“y-in兵借道,怕大灾将至。”
顿了顿,洛明留意着脸色,又补上一句,“苏忏也在那边,要去救吗?”
“先不要c-h-a手,这是大楚的私事,”谢长临手中握着一把扇子,微微张开,掩住了下半张脸,在不妨碍小太监的情况下与洛明交换了一个想法,“先看看大楚的能耐,若有危险,我自会出手。”
y-in云之下,形成了漏斗状的疾风,有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着半个宫城。小太监还离得很远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脚下生钉,挪也挪不动,哆哆嗦嗦的跟身后贵客解释,“兴许是国师正在做法,不……不碍事……”
谁作法会掀起家中半数以上的房瓦和墙砖?
远观之人尚且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更何况身处其中者。
文武百官互帮互助,壮实点的落地生根,充当个人形抱柱,瘦弱一点的便紧挨着他,转眼连成一片盘根错节的人腿,倒也没多狼狈,勉勉强强都站住了。
人、妖、魔、鬼共存的环境下,七品以上基本都cao持过一些纠纷,依仗本事欺压逃窜的“非我族类”更不是个例,而能立于祭坛之下随王参拜的,十有八/九全见过大世面,故此不足为惧,有条不紊的往安全地带撤离。
苏忏一人挡关,烈烈狂风灌满衣袖。
自皇城每一寸渍着青苔的砖石下,探出无数的y-in兵,鎏金尺八上的“笼”字纹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殷殷期盼下,显得既渺小且无力,单靠那一点为国为民为万千生灵的执念苦苦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