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得上庸又三日,顾寒迈进万山峰大门时,视线模糊了一瞬,他只当自己疲劳所致。但没再往前迈一步,就短暂地失去了视野。顾寒扶住石柱,闭了会儿眼睛,稍息睁眼,白虹摔到了地上。
他看不见了。
顾寒头一次真切地后悔把祁越气走了。至于苍梧没有玄武石的事实,他倒不是很在意。如孟诗禅所说,自己只剩下十日左右的时间。
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顾寒体会了个淋漓尽致。小时候怕黑,最后还要落得失明的下场。其实修道之人对周遭物体有感应,不至于看不见就走不了路。但也许是本能在作怪,又或者他是不想接受。两三天磕碰得胳膊上腿上不少地方隐隐作痛,如果能看见,应该是一片淤青。
唐昭每日看着顾寒扶着门进大殿,呆上一日再出来,或者根本不出来。吕英衰老的速度与当年的宁惜骨有的一拼,简直是r_ou_眼可见。唐昭好像天生有一种包容意外的能力,再糟的结果自己反应一阵,从不怨天尤人。门派现在这样,唐昭反有种破釜沉舟的镇定。最坏能坏到哪里去,顶多也就是大家一起倒霉。
唐昭在大殿陪着顾寒,看着顾寒斩断红尘似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师兄,阿越什么时候回来?”
顾寒纹丝不动:“不知道。”
“不能再赌气了,你想瞒着他,那他回来之后呢?”唐昭道,“你又自己决定了什么?”
“五天前,从苍梧回来的那一日,我已经传信给他了,”顾寒声音轻快了不少,“我没决定什么,等他回来吧。”
唐昭松了口气:“那就好。到苍梧时,三师叔也给我们传信,用了四日,阿越回来估计也要差不多的时候。也许他会先传信回来。”
顾寒攥着脖子上那一颗坠子,点头。
雪蚕长在雪地冰层掩盖的洞里,要往最里面走,才有可能找到。几天下来,祁越与慕云思翻翻找找,找了几把,据慕云思说做琴弦还差一把,两人便出了一个雪洞,接着寻觅。刚到洞口,一只木鸟便一头撞到了祁越胸口,祁越伸手捞了一把。
慕云思奇道:“这是……”
祁越把那只木鸟捂在手里,放在耳朵旁,听到了顾寒的传信:“是师兄寄信来了。”
阿越,回来吧,我想见你。
顾寒一时仓促,没遮掩心思,但等的时候又自嘲,一个瞎了的人还说什么见不见的。他传信时在那只木鸟上加了个小小的法诀,免得木鸟半路被雨淋了或者是坏了,传不到祁越那里自己又不知道。他传出信的第四天,就知道祁越已经收到了。要是祁越回来赶一赶路,两天前就该回来了。
等待熬人,尤其是渺无音讯的时候。顾寒已经等了六日,祁越没有回来,连回信也没有。他心底已经在怀疑,祁越是不是不想见他。但又要安慰自己,也许只是路上有事情,耽误了。
要是往常,多久他都可以等。早上唐昭告诉他手上的红线差几寸便到掌心。顾寒自己也能察觉,一些可怕的念头会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里。
已经是第八日了。
起初不断猜疑自我说服,后来难免沮丧与失落,到现在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顾寒不算自愿地接受了事实。再过两日,祁越可能也不会回来。
脖子上的坠子温温凉凉的,没有一点动静。顾寒摸着它,又庆幸祁越不是因为出事才没回来。
一天一夜足够他把过去的事想个遍,但想到一遍总会被自己打断,想去门口看一看,祁越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也许已经到万山峰前的石阶上了。这念头那么强烈,顾寒匆忙站起来,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看不见了,然后握着空荡荡的手心,怔在原地。
顾寒甚至想,祁越有心无意都不要紧,让他看一眼也好。人总是贪心,没了才珍惜。
第十日的时候,顾寒离开大殿去了禁地。又是晴天,金色的阳光从峰头掠过来,照散了禁地栈桥上的云雾。
顾寒攥着那三块石头,推开了禁地的石门。
原本静谧的池水不知何时已燃起红莲火,俨然是一方剑炉,只不过中皇剑在其中未熔半分。
从一开始顾寒就做好了打算。若找不齐,便以血r_ou_之躯和魂魄为祭,和上那些走运找到的东西,也足够把中皇剑的邪x_ing荡尽了。若他的魂魄足够强大,说不定还能留存在剑中一部分,他知道得清楚,最差也不过就是跟那剑玉石俱焚了。
想想多年苦练习得,原来是这个用处,还有些引人发笑。
他活到现在认真算起来,竟也是一事无成。不过可慰藉的是,他死了不会再与宁惜骨在九泉下相见,免了很多尴尬。
三色的石头悬在空中,彼此有所感应般发出淡淡的光辉。
石门轰然又开,“师兄!”唐昭怒喝,一剑将那几块石头扫了下来,他大喘着气,“你做什么?!不是说要等阿越回来吗?不是还要找剩下的一块吗?只是因为阿越暂时没有回来,你就寻死觅活吗?”
顾寒弯腰摸索那几块石头。他不用说什么,其实两人心知肚明,找剩下的一块石头,根本是跟摸天上的星星差不多的事。顾寒也不是因为祁越寻死觅活,他掌心的心魔线红成了一滴血,明天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等不到他了,”顾寒的声音万念俱灰一般的平静,嘴角的笑容一闪即逝,“我会跟中皇剑一起永远消失,以后万山峰不用再因为这些事烦恼了。”
“那么远,再等等,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唐昭吼道。
“就算他回来,我也看不见了,”顾寒摸到那几块石头,直起身道,“就这样吧。以后的事……他如何想的……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唐昭:“我跟你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有用吧?”
顾寒一贯地冷淡与不容置喙:“我一个人就够了。多你一个不多。”
他摸到脖子上的那个坠子,顿了好久,还是没有取下。
“回去吧。”顾寒面朝着炙热的红莲火,最后对唐昭这么说。
祁越不是毫无感应的,他脸色难以言喻地攥着自己衣领站了片刻,突然朝外头冲去。雪洞外雪粒翻滚横飞,密密麻麻泼天盖地,隔着洞口丈远,风就把祁越衣袖撕裂了几道口子,他手背上像被刀尖划过,渗出细细的血丝。
祁越视而不见地往外冲,慕云思在他踉跄了一步时抓住了他,接着几乎是把他拖了回来。祁越挣扎着,慕云思圈住他的身子,厉声道:“你不要命了吗?外头的风雪大成什么样了不知道?”
“放开!”祁越毫无章法地想摆脱。
“你告诉我出去做什么?”慕云思想不通祁越犯了什么毛病,他狠力拦住祁越不让他挣开,两个人差点摔在地上。
“我要回去!”祁越气喘吁吁,他一边拉慕云思的胳膊,一边镇定地解释,“师兄他有事情。我收到来信时就该知道的……被风雪耽误了……我送出去的那封信,一定也没有送到……”他的嘴唇颤抖起来,目光慌乱无处安放,却仍在说服慕云思,“没事的,雪看着大而已,不是已经好几天了吗,现在一定变小了吧……”
慕云思眉心拧在一起,他一言不发,手上却愈发大力压制住祁越把他按在了洞壁上。
“云思!”祁越怒吼。
“你就凭着自己的胡乱猜测要跑出去送命?”慕云思拧过祁越的下颔,“你全盛时都未必全头全尾地走出去,更何况现在你什么样子自己清楚。”
祁越听不进去,他只一味地使出浑身力气来挣扎:“我说放开!”
慕云思不想弄伤祁越,又被祁越弄得火起,他随手扯过一把两人找到的雪蚕丝。几乎是同一时间,祁越就开始拼命地躲避起来。那些细细的东西让他身体痉挛,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把慕云思推开。
但到底是不如以前,慕云思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祁越抓回来,按在了墙上。冰凉又极有韧x_ing的琴弦从手腕上缠绕过去。
“安分点!”慕云思把他被缚住的胳膊按在头顶。
祁越愈发用力挣扎,尽管已用了最大的力气,对慕云思来说仍是微不足道。 “我一个人走,你不用出去,不会连累你,”祁越咬牙,“你放开我,云思……”
慕云思听在耳中,心像被外头的凛风刮了个窟窿,却仍道:“有一首曲子,能洗去人所有的记忆,忘记后再也想不起来,你想让我用在你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