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风有些后悔今日自己来了。
“有什么喜事?”一个没睡醒的声音传来,不怎么响,却叫每个人都听到了。
人群纷纷地往后看,接着让出一条道来,祁从云笑呵呵地背着手踱步走到了众人中间。
真是丢人,祁越想。他把眼睛撇开,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我来看我儿子。你们继续,”祁从云说得面不改色。
祁越头一次从他爹口里听到儿子这个称呼,差点被口水呛住,他身上像钻进了一只虫子一样,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赶紧离开有他爹的这块地方。
“不用管我,”祁从云见周围人都没声音,惊讶地回头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来看看这些孩子。”继而人模狗样和蔼可亲地对顾寒道:“近来可有遇到什么难处?宁惜骨托我帮忙,有事尽管说。”
“你不是归隐了吗?”韦涧眼珠子快掉出来。
慕远风一口气缓了过来,他走出来道:“祁兄,没想到你也来了,”他与祁从云走到一边,沉声道:“没有什么大事,万山峰有人入了魔道,但那几个孩子又分不清严重程度,我们今日只是想让小寒认识到这事……”
“啊,我以为你们准备打架呢,”祁从云道,“我看臭小子气得不轻,他没什么本事,你们别把他打坏了。”
谁能把祁越打坏了?你怕是没看见你儿子在比试时候揍别人的凶样,慕远风心道。他一听见祁从云这么说,就知道再不必说下去了。祁从云要是想装傻,大概只有他那位夫人能叫醒他。
慕远风不跟此人计较,只道:“你既接了嘱托,就让小寒把事情好好想想,他这么做荒唐至极……”
“宁老头子只说叫他全头全尾的就行,他想干什么管我什么事。再说了,慕老兄,姓顾的小孩年轻,但人家是一派掌门,你也就是九琴一个掌门,你要不是他列祖列宗,恐怕没权力要求他做什么事。我连掌门都不是,更不想豁出去脸皮了,”祁从云不仅会撇事儿,还拐着弯骂了慕远风。
慕远风比较大度,当下带着九琴众人下了山。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只剩下了韦涧与一帮百川弟子。
“要留下来吃饭吗?”祁从云打了个招呼。
韦涧脸黑成了锅底,别无他选,只能离开。
“惊动祁前辈……”顾寒话还没说完,祁从云打着哈欠打断了,“我瞎溜达的,过来我跟你说两句闲话。”
祁越一方面想离他爹远远的,但又想知道祁从云要跟顾寒说什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能跟去听,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粒灰尘粘过去。
祁从云出奇地世外高人姿态,他目光锐利,哪有打瞌睡的样子:“你在这个位置一日,就得学会做最有利的选择。下一次没人帮你。不用跟他们讲道理,你要知道世上很多事是容不得讲清道理的。你修炼得深,未必能比得过别人心思手段深。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事儿,庸人可最爱做了。”
“多谢前辈教诲,”顾寒除了礼貌地回应,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祁从云看他一会儿,又道:“最后那块石头还没找到?这世上没那么多如意事儿,最后找不全也有可能,你想到法子了?”
顾寒点头:“想到了。”
“说来听听,”祁从云饶有兴趣。
但他注定要失望。顾寒停下,轻声说了几个字。他说的那么自然,仿佛早就烂熟于心,又仿佛早就接受了这假设。
祁从云眯了眼睛:“你把自己当什么,当成一块石头似的材料吗?”
顾寒的眼神清明,说话的口吻十分淡然,并不是在开玩笑:“至少是一块半。”
祁从云不客气地嗤笑了声:“宁惜骨自己没什么本事,也教不出什么好徒弟。愚蠢透顶。”说罢转身甩开袖子走了。他甚至一声招呼都没跟祁越打,就那么直愣愣地从众人面前走了。
顾寒走过来,没说什么,面容过于平静,有些空洞。
祁越本就吊着心思,立时警觉起来。祁从云欺负顾寒了吗?他想。他也不管这个想法是不是合理,先后悔起来,早知道该跟过去,反正祁从云也说不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话不用听,”祁越慢吞吞地与顾寒道。
七十四、
顾寒当然不是因为祁从云的话产生了什么自惭形秽的念头,他把那个假设顺着想了一遍,但祁越站在他面前,活生生要割裂血r_ou_似的感觉那么真实,让他再想不下去。
万山峰又暂时平静下来。隔一段时间顾寒会去禁地看一看,中皇剑流转着不祥的红光,老老实实地待那一方清水池里,毫无封印松动的迹象。起初顾寒没在意,但直到三个月,五个月,六个月……那封印都没松动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中皇剑的力量只会一日比一日强大,不管他的封印多完美,也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裂出缝隙。除非是有人修补。
“没有啊,”祁越慢吞吞地说。
顾寒在祁越说出这三个字时就知道了答案。他不置可否地看着祁越,祁越摸了摸额头,把眼睛垂下去,头皮发麻。他最怕顾寒这样的目光,一眼看穿他心里,偏偏又给他机会自己交代。
“自己去领罚,”顾寒没一点人情味。
只要是自己有错在先,不涉及抄门规的惩罚祁越一向很爽快。但门规头一条便是不准擅闯禁地,擅闯禁地什么下场祁越更是早就抄了不知道几百遍,他听到这话,有点不敢相信地抬头。
顾寒的脸色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祁越在跟顾寒对峙的时候反而会毫无顾忌。他停了一会儿,火上浇油的事无师自通:“那师兄就亲自动手吧。”
“你去了禁地,”顾寒这次是陈述的语气。
“……”祁越感觉自己被欺骗了。顾寒又一次成功地让他自己出卖了自己。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祁越每每都像个说谎拙劣的狼狈嫌犯,三两句就亲口把老底交代出去,签字画押。
去了又怎么样呢,他又不是去破坏,祁越想。
祁越神色没什么变化,至少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把愤怒写在脸上。情绪都敛在单薄又锋利的线条下,寻常人看不出端倪。但顾寒一眼就知道祁越在想什么。他不想再跟祁越闹什么不愉快,也不会真的拿门规处置他,再多说也没什么意义。
顾寒转身走了,祁越愣了下,给脸不要地下意识喊了一声:“师兄……”
他心里有些慌,好在顾寒站住了。祁越忐忑了一会儿,又不想认错。顾寒听他蹦不出话来,也没转身接着往前走。背影生生被祁越想象出了颓然与低落,一股后悔从肚子里漫到了嘴边。
为什么总让他不开心?祁越短短一会儿煎熬得从后悔变成了自责,可见是天生不适合做亏心事。
大概需要把禁地的封印加强一些,让祁越打不开,顾寒不知道他师弟的没出息样,边走边想。祁越去禁地本身没什么严重的,但顾寒不想让他看见中皇剑镇不住的事。好像只要其他人不知道,就还是他一个人的事,最后怎么样,他一个人解决。
祁越在院子里纠结,桑落落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头撞到祁越身上,又头也不抬地跑进了自己屋子。祁越被撞得退了好几步,他暂时搁下自己乱如麻的糟心思绪,敲了桑落落的屋门。
没有动静,祁越又多敲了几下。良久之后,桑落落才道:“进来吧。”
桑落落眼睛红红的,在桌子边正襟危坐,看见祁越进来,挥挥手道:“有事吗?没事就走。”
“你不舒服吗,师姐?”祁越不是第一次见桑落落这副样子,她近来没了闹腾劲儿,一反常态地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偶然出来,神情也总怔怔的,问她怎么了,桑落落又会笑着说没事。
“没有,”桑落落给自己倒了杯茶,边说边往嘴里灌,茶水的热气上升挡住了她的神情,“山下风大,被沙子迷了眼。”
女孩子总有特权,桑落落下山顾寒不会说什么,祁越下山就得被关屋子里抄门规。祁越倒没在意这个,他想不通桑落落能有什么事儿,一直独自跑下山,下山之后又难过成这样。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祁越道,桑落落惯常对他说这句话。
桑落落的手一下子抖起来,她几乎要把茶杯扣到脸上,声音含糊到变调:“……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