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眼珠转了一下,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侧后方就传来一声轻笑:“我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又一盏灯亮了起来,顾颐转过头,只见昏黄的灯光下面,一架轮椅安静地停在那里,轮椅上坐着的人头发雪白,仿佛被灯光镀了一层金。他靠着椅背,很温和地冲顾颐笑了一下:“不愧是吉姆看中的人,也不愧是能从血族那里偷出圣器的人。你早就猜到是我了吧?”
“也没有很早。”顾颐回了席勒一笑,“如果你不是那么着急地把康德推出来,我或许还不会怀疑到你。”
“果然——”席勒轻轻叹了口气,“那次确实是有点太急了,但我也没有想到,你和吉姆,居然能从梵卓族长的手下全身而退——不,你们甚至还伤到了他。我想,就是这把伞的功劳吧?”
他手边倚着把看起来很老式的黑油布伞,顾颐扫了一眼:“我记得唐骥是把它交到猎魔人工会暂为保管的。”
“哦,因为有人怀疑,这伞里就藏着血族的另一件圣器——屠刀。”席勒把伞提起来,横在自己膝上看了看,“既然大家都想看看,那当然就有机会把它借出来了。”
顾颐耸了耸肩:“其实这样看来,猎魔人工会跟其它组织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也是难免的啊。”席勒深深地叹了口气,看起来也很是痛心的样子,“你们中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很有道理。猎魔人终究不是圣徒,猎魔人工会当然也不会是圣地。事实上,从建立伊始,就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说没有家族靠山的猎魔人难以出头,比如说资源的分配不公平,比如说——总之你能想到的问题,这里都有。”
“因为发现难以出头,所以就同流合污了?”顾颐微笑着问了一句。
“这个,你怎么会明白。”席勒忽然收敛了笑容,“你出身世家,成了血族之后就是梵卓族长的宝贝,你所有的一切都来得毫不费力,又怎么会明白我们这些人要从底层向上攀登的辛苦?同流合污?上层就是藏污纳垢的,又凭什么要求下层反而清澈无瑕呢?”
“何况,这种药本来就是造福人类。”席勒看顾颐没有回答,脸上又露出了一点笑意,“从你们中国的始皇帝开始,历代帝王不就都想求长生吗?就是现代医学的各种举措,不也是为了延长人类的寿命吗?既然这样,我研制这种药,有什么不对?”
“既然这么高尚,为什么U9当初被禁止研究了呢?”顾颐淡淡地反问,“如果你觉得你在造福人类,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而且,你要杀唐骥,也是为了造福人类吗?”
“他知道得太多了。”席勒深深叹了口气,“其实我非常欣赏他。他是个出色的猎魔人,头脑清醒、目光远大、心胸广阔、身手过人……”他一口气飚出一连串的谥美之辞,然后话锋又是一转:“只不过,他同样不能理解我们。他跟你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有家族能让他予取予求,他尽可以从容,也有资本洁身自好——”
“别说了。”顾颐打断了他,“别再给自己找什么理由了,我听得都直犯恶心。其实你自己真的相信这些话吗?你,张衡,康德,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但你杀起这些跟你一样‘从底层挣扎向上’的人来,还不都是毫不留情吗?”
席勒仍旧微笑着:“张衡,那个人完全没有什么眼光,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钱,甚至就是连钱,他都看不清楚。至于康德——那是无奈,如果不是你们逼得太急,我也不会想牺牲他。”
“那么海因呢?”顾颐突然问,“海因也是无奈吗?”
“你说什么?”席勒温和的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海因怎么了?你是说你涉嫌杀害他们小队成员的事吗?”
“不。”顾颐微微一笑,“我说的是你杀害海因的事。”
“我?”席勒哈哈笑起来,“我杀害海因?你在胡说什么。这种时候你诬陷我,还有什么意义吗?”
顾颐也笑了:“诬陷吗?你编造遇到鬼灯的情景,也是我诬陷的吗?你真的见过鬼灯吗?如果见过,就不会说出什么‘不知不觉就陷入幻觉’的话了。让我告诉你,被鬼灯的光芒照s_h_è ,首先就会产生晕眩困倦的感觉,这种感觉极其强烈,绝不会是‘不知不觉’。所以,你们根本就没有遇到过鬼灯,这一切不过是你杀害海因等人之后编造出来的谎言罢了。”
席勒的笑容有些扭曲:“我杀害海因?我为什么要杀他?”
顾颐轻松地回答:“当然是为了得到魂戒啊。”
魂戒的名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来,席勒却震动了一下:“你——”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吗?”顾颐冲他笑了笑,“其实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当初我用魂戒控制了海因等人之后,却引发了他们的自相残杀,甚至连我自己都险些失去了神智。之后我就把魂戒摘下埋藏了起来,希望以后永远没有人使用它。当时,因为受伤,我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挖了个坑。前几天我去看过,那个坑被人翻动过,魂戒不见了。”
席勒脸颊上的肌r_ou_微微抽动,强行维持镇定:“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魂戒,是海因挖走的。”顾颐缓缓地说,“他挖走了魂戒,并且杀死了当时还活着的一个同伴,因此这件事一直无人知道。我查阅过他之后的‘战绩’,他曾连续猎获过高阶血族或是魔鬼。就是这些‘辉煌战绩’让他不必加入荆棘枭家族也能在猎魔人工会里站稳脚跟向上发展,而这些猎物,其战斗力都是在他之上的。所有的人都夸他身手了得智谋过人,其实,那都是因为他使用了魂戒吧?”
席勒沉默着。不过顾颐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下去:“对你来说,海因其实是个很好的榜样。但是在武力上你确实不如他,你的长处在于布局和指挥。然而,有哪个身手出众的猎魔人愿意听从一个低等猎魔人的指挥呢?当你苦于自己不能像海因一样出色的时候,却发现他原来也并非名副其实,而是开了外挂。”
顾颐笑了一下,不无讽刺:“在你看来,海因徒有武力,其实并没有指挥之能,而你有,却又偏偏因为武力太低而不能服众。如果魂戒在你手中,提高了你的威信,那么你能发挥比海因更大的作用。所以,你就动手了。而那个血猎,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在你心中,其实从未真正接纳过异种。你夸唐骥心胸宽阔,其实不过是违心之言,在你心里,根本就不认同他的做法。外人都说唐骥跟你一样对异种宽容,但他是真的宽容,而你只不过是装出来的。”
他紧紧盯着席勒:“你杀了海因,拿到了魂戒,你用它控制了康德,弄疯了小松,而今天,你想用它来对付我了,对吗?否则,你根本不敢一个人来面对我。你年轻的时候身手就不怎么样,现在老了,就更不用提了。”
席勒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你说得很对。我早就说过,你很聪明。”
顾颐笑了笑:“多谢夸奖。”他转头看了一下已经听得愣在一边的詹姆斯,“怎么样,你心里做何感想呢?也觉得席勒先生应该杀掉海因,杀掉唐骥,杀掉一切挡了他路的人?”
詹姆斯还真不知道席勒杀了海因,现在突然得知真相,已经听得怔住了。现在突然被顾颐问到脸上来,一时间根本无法回答,只能怔怔转头看向席勒,只觉得这个人在他眼里似乎有点变了样子。
席勒叹了口气:“你又何必想要挑拨他呢?就是现在,如果他离开我,就能有什么好结果了吗?”
詹姆斯嘴唇动了两下,终于还是低下头,走到了席勒身边。席勒说得没错,他已经跟着他做了这么多事,就算现在离开席勒,以前做的那些事情也不可能抹去,他在猎魔人工会里那原本就不高的地位更会一落千丈。
路已经走错,便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只要席勒能履行承诺把他调到欧洲分会去,他就在那边从头做人。至于席勒——说实在的,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还能再活多久?现在新的试验材料都跑了,席勒想要延长寿命的想法多半要落空了,也许再过个三五年,他就能摆脱头上的枷锁,开始新的人生。
顾颐叹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他这两句诗用的是中文,詹姆斯听不懂,席勒却听明白了,微微一笑:“选择是自己做的。就比如你明明已经猜到詹姆斯只是个诱饵,却还是来了。”
“是的。”顾颐也对他微笑,“我很想看看,没有了魂戒,你还能怎么对付我。”
“是啊——”席勒叹了口气,“你已经有了准备,就很难用魂戒控制你了。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是往顾颐身后看了过去。顾颐猛然一凛,但是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一点冰凉的东西已经刺进了他的后颈。
身影猛然在原地消失,但是下一秒,顾颐又现身出来,仅仅只不过移开了五米的距离。他有些困难地抬起手,从颈后把那个注s_h_è 器拿下来,身体打着晃看向后面的人:“安德烈?”
安德烈的手还抬在半空中,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发青,舔了舔嘴唇,却最后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倒是席勒笑了起来:“没有了魂戒,我也还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顾颐仍旧盯着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