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岁寒在朝堂屹立多年,也亲身经历了奚商最为黑暗的时代,没人比他更清楚人为了权势能扭曲到何等地步。他舍弃了弟子,舍弃了家人,甚至舍弃所有作为人的七情六欲把自己变成了最为公正的执法机器,然而,就是这样也没有让世界清明起来。
方岁寒死了,奚商还是亡了。他得了天下第一名师的百年清誉,可再厉害的先生,也救不了一个已经腐烂的朝廷。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烂掉的那部分彻底割掉,然后在疼痛中再次成长。等到百年之后,新的部位再次腐烂,如此重复同样的错误。
赵桓之作为人没有做错什么,可作为一个皇族,终究不够狠也不够无情,他没有去防范自己母亲和兄弟,这就是最大的错误。可是,这样只有对父母亲眷毫无情意之人才能胜出为王的皇室,最终也一定会走向灭亡吧。帝王可以薄情,但不能无情,因为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人,绝对无法肩负天下。
亲眼目睹两个王朝走向毁灭,方岁寒将一切都看得很明白,可是现在这个在他面前等待着回答的帝王,虽然有着尊贵的身份,到底仍是个年方二十的年轻人。既然他的王朝已经崩塌,那么再去承担皇室黑暗也没意义了吧。
这样想着,他便对这位仍在迷茫的鬼神伸出了手,提出了一个跨越两代王朝的邀请,“既然想不明白,就和我一起看着吧。我们已经死了,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等待,就让我们亲眼看看,这世界到底是如此重复着悲剧走向灭亡,还是终有一天能够吸取教训,变成我们曾期望过的太平人间。”
虽是如此说,赋丧神的世界却是灰败的,正如他不论身处何地都会令四周变成苍白色彩的煞气,方岁寒对人从不抱有任何期望。
万鬼书院的鬼魂来了又去,世间种种惨事通过鬼魂们的哭诉痛骂传入他的耳中,最终他也只是平静地给出建议送他们离开,即无风雨也无晴。
神奇的是,在这样的方岁寒身边,赵桓之却是渐渐恢复了过来,起初还闷在房间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慢慢地便能时常在书院和人看书下棋。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还魂岛来了一些西梁余民的鬼魂,他便告别了先生,带着跟随自己的厉鬼前往海域另建新城。
经过数百年的时间方岁寒早已习惯了离别,本以为赵桓之也如过去那些鬼魂一般再不会回来,谁知才过去一年那鲜红夺目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眼前,还拉着他进入了从未有人踏足的海底深处。
鬼魂不需呼吸就算在海底也能行动自如,然而他们活着时到底是人类,除了水鬼甚少有鬼魂愿意长时间留在暗无天日的深海。
方岁寒没想到赵桓之竟会在海底建造出了一座城市,更没料到原本昏暗到连鬼魂都不愿意长留的地方,经过他的打理居然变得如此缤纷夺目。
那是以人力绝不可能造出的海底城市,以海鱼和水母作为光源,巨大贝壳和各色珊瑚堆砌成了辉煌宫殿,虽还在施工,城中主要干道,东西坊市、平民居所都已明确规划,甚至还开辟出了一片由礁石围成的迷宫区域,此时正有数只小鬼在其间嬉戏游玩。
只一眼方岁寒便看出此地并不是游戏之作,而是真正考虑鬼魂特x_ing造出的长久居住之地。鬼魂没有触感也不需要休息,一切住所对他们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然而看着为建造城市忙碌着的厉鬼们,方岁寒突然发现,或许的确不需要,却并非没有意义。
看着素来平静的赋丧神眸中终于有了些许惊色,迎喜神仿佛找回了昔日向太傅交上完美策论时的成就感,这就笑道:“先生,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成为鬼神的确令人痛苦,可利用这份力量建成y-in都的时候,我还是久违地有些高兴。”
方岁寒一生见过许多坚毅之士,唯有对赵桓之看走了眼,他原以为这只是个立在桃花林中为故国伤情的文弱青年,结果就是这个人虽一次又一次被世间恶意踏入底层污泥,却凭借自己一步步爬了起来,从不曾向任何敌人认输。是他错了,果然不该小觑世间任何一个帝王。
轻轻叹了一声,他头一次由衷开口,“你很厉害,能成为鬼神之人果然非同凡响。”
赵桓之几经磨难已沉稳不少,被敬重的恩人夸赞虽高兴却也察觉出了他言语中的微妙情绪,这就问道:“请问先生为何叹息?”
“我只是在想,你若能成功继位定会是个极好的仁主。”
方岁寒此话发自真心,自古名臣择主,昔日奚商若有一位皇子能如赵桓之这般有志气,他定不留余力扶持这人为帝。只可惜良臣方岁寒没有遇上一个心怀天下的英主,愿意担负天下的赵桓之也没有碰到能够引导自己成长为帝的名臣,他们所能做的终究只是面对消亡的故国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赋丧神四周从不见任何生机,方岁寒知道自己老了,不愿让这来自岁月的沧桑无望影响年轻人,看了一眼被自己鬼域侵蚀瞬间失去艳丽色彩的珊瑚,便只轻轻道:“你能振作起来我很欣慰,不过,为了你努力建造的y-in都,还是别再带我来此处为好。”
“难道世上一切事物对先生而言都是无趣的?”
没想到这样的海底风光依旧无法令方岁寒开怀一笑,赵桓之情不自禁便问出了这句话,然而回答他的只是男人轻轻的一摇头。
赋丧神之所以是最强鬼神,便是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令他重拾希望,陵岁道人联合数名擅驱鬼的元婴修士试图度化他反倒伤了自己道心,玄门道君同他相谈一夜只唯有长叹而去。何欢曾说,恐怕唯有等到人间无恶天下止戈的一天,赋丧神才能成功离开人世,可是所有修士都知道,大概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
赵桓之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即使心知肚明,仍是对他郑重道:“过去每逢绝境都是先生救我,所以,虽然无望,我还是想让先生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苍白。反正鬼神有无尽的时间,就请放任我胡闹一回吧。”
如今距离y-in都建立已是百年有余,方岁寒也习惯了赵桓之时不时便会带自己去看些新奇物件,虽没有什么兴趣,却也感谢他的心意。原以为漫长的时光便会如此渡过,某一天棋局终了,对面的红衣青年却是突然怀念地抬起了头,他说:“先生,长安城外的桃花开了,我想回去。”
自从得知自己只要现身便会祸害百姓之后,迎喜神已自觉不再靠近人间,方岁寒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只淡淡道:“天道盟不会允许鬼神出现在人间。”
“前日有鬼魂跟我说,他曾在长安见过绯心。”
那是赵桓之曾经与母后抗争想要立为皇后的宗氏女子,后来听闻西梁贵族皆被新朝廷斩首示众自己也被天道盟驱逐出了人间,便也就绝了念想,可如今却有人说她还活着,他终究是无法放下,只叹道,
“我知道两百年过去寻常人早已死去,那可能是和她相似的女子也可能只是她的后人。可不论如何,只要还有她在等着我这个可能,我总得去一趟长安才行。”
若是从前,方岁寒不会拦他完成执念,可现在,他犹豫了。在何欢到来时方岁寒便知道了那女子的消息,她为替赵桓之复仇堕了魔道,杀了许多人,也害了许多人,再不是当初的模样,最终选择了和天书阁御座同归于尽的死法。而这,已是多年之前的事。
他不知道赵桓之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何种心情,不过,总归不会是高兴吧。
方岁寒和天道盟有约,只要修士不进攻鬼域,鬼神绝不踏足人间。他生前从不对任何人徇私,如今却是想徇私也不能了,唯有保持淡然神色开口道:“我与天道盟有约绝不让鬼神扰乱人间,你若要离开鬼域,便胜过我。”
“先生,你是我在天下最敬重的人。但我,不想认输。”
方岁寒的公正无私天下皆知,赵桓之也没有怀疑这一点,所以他只是年复一年地发起挑战,努力等着战胜先生踏足人间的一天。
方岁寒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想着能迟一些知道也好,或许慢慢地他也就放弃了。然而,就在今年的中元节之前,他收到了迎喜神的来信。
“先生,我寻到了大皇兄的儿子,也听到了真相,你一直阻止我回长安是知道绯心已经死了吧。她的确在魔道做了许多恶事,可天下只有我没资格指责她。是我没保护好自己,也没有保护好她,这样想,被上天惩罚变成鬼神好像也没那么无辜了。
淮安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他从小就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我会把y-in都交给他,以后就由他替我陪着先生吧。
这些年多谢先生陪我胡闹,今年中元节见完你最后一面我便要前往长安,这一次,希望能在西梁帝陵永久长眠。
抱歉,答应了要和你一起看着世界终结,却擅自选择了中途退出。”
那时候,方岁寒以为迎喜神是要抱着被天道盟除去的觉悟全力突围回到人间,他甚至做好了成全对方的准备。这一年的中元节比试,在收到信的那一刻,赋丧神便决定输给迎喜神。
对鬼神而言,能在自己想要长眠的地方消失反倒是一件幸福的事。方岁寒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赵桓之没有必要为了他继续留在世间承受那些痛苦回忆。
最初,他是这样想的。
方岁寒虽名为赋丧神到底不是真正的神明,他没料到天道盟竟会利用赵济城接近赵桓之,也不知道赵桓之选择的退出之法是在无字天书签下契约,将那属于迎喜神的力量让给自己侄子。
赵桓之想的是,天道盟之所以禁止鬼神前往人间只是因为他们的力量会造成天下大乱,如今他舍弃了这被诅咒的鬼神之力化为普通鬼魂,自然便可前往长安就此长眠。他了解赵淮安的x_ing情,知道这个侄子是皇室中少有的重情之人,所以便告知了他无字天书的用法。
迎喜神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祖先所在的陵墓安静地做个死人,他没想回收交给侄子的鬼神之力,可他不知道来到自己身边的侄子并不是赵淮安而是赵济城,也没料到他刚转移了力量便被信任之人亲手交给了天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