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走后不久,尚黄也走了。
他的商队姗姗来迟,终于把他接走了。
偌大的宅子,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
梦过了,只剩孑然一人。
他探听过马三少爷如今的地址,一无所获。倒是从各个渠道听到了许多马三少爷的传闻,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方枭雄。
他以前也打听过徐子赤的。
那时徐子赤已盘踞一方,势力不凡,手下情报网异常灵敏。
彼时,两人并未和解。徐子墨唯恐刺探过多,惊动了徐子赤,所以只让徐家的人打听得他如今境况不错,生意做得挺大,生活无虞,似乎并未婚娶,便匆匆收了手。
重逢后,两人也未曾谈起这些。
一是怕提徐家,二也是不愿提及六年的分别。
今日想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家族除名,貌美而孱弱,在乱世中能保全自身,能打下那赫赫家财,该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坎坷。
传闻来源复杂,不一而足。
大抵是说,徐子赤以贩马起家,如今掌管着北方一带最大的南北货运行。而他自称三少,南北跑货的人都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三少爷。
至于马三少爷的“马”字从何而来……
徐子墨原以为是因他是贩马出身。
听了传闻,才知道原来是他最初的所在的那马帮帮主姓马。
说是马帮,只是面儿上好听。
谁不知道这边境贩马的,向来是商匪一家。说是马帮,其实多数都是马贼。原来徐子赤所在的那个马帮,不过是北疆一个中等的马帮罢了。
至于他如何混入马帮,又有诸多说法。
众说纷纭,也不过一点。一个年幼无依,又貌美异常的男孩,在乱世里,身世命运向来是由不得自己的,无非是被拐被骗罢了。
他进了马帮后,凭着聪明,混了两年,倒是做了个小头领。
做了头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杀了当初领他入行的二人。
几年下来,他手底也有了好些兄弟。
照如此发展下去,他日后也不过是一个中规中矩的马帮三当家。
可偏偏,他那马帮的帮主有龙阳之癖,好玩男孩,尤其是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年,手段残忍,据说曾经一夜弄残了十来个小男孩。
据说,是某一日,徐子赤沐浴后,未来得及抹黑面容,被那帮主看在了眼里。
那一日发生的事,徐子墨听过许多个版本。
每一版都少不了几个情节。
他被人下药,诱骗到帮主房中。翌日一早,众人只当徐子赤是没了命。谁知道,竟看见徐子赤活着走出帮主房里,拿了帮主令牌,传帮主的命令,召集一众元老开会。
也有人不信。
直到房间里传来帮主的声音:“去。”
众元老来了。徐子赤才满身是血的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墨绿扳指,说是旧帮主方才突然暴毙,已传位给他。
众人自是惊诧不已,进屋细看,方发现那旧帮主衣帽周全,表情却格外狰狞,浑身上下足足一百多道伤口,竟是活活放血而死。
自然有元老不服他。
徐子赤当即一刀砍掉了那人的脑袋。
众元老此时,才知他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反一个,杀一个。
最后,整个帮里的元老生生少了一大半。血流得地板乌黑一片,那一把杀人的凛凛白大刀都已卷了边。后来,那屋子敞开,放了一个多月,血腥味都久久不散。
原来的马帮自然是元气大伤。
可徐子赤的狠辣与手段也让他坐稳了这个马帮帮主之位。之后,在短短四年里,他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做成了北方一带最大的货运行。
其手腕及心x_ing至今为人称道。
徐子墨如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命运多舛,狠辣果决,生杀予夺的徐子赤,是那个骄傲任x_ing,会在生病时站在他床头,可怜巴巴说:“二哥,我冷。”的少年吗?
他……心疼。
那日徐子赤在饮下毒药时说过,他早就疯了,在他喜欢上自己时就疯了。这六年,自己是支撑他在外面流浪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当日尚不觉得。
今日再细细咀嚼这句话,只觉得满嘴苦涩,心疼得一瞬间几乎落泪。
唯一……
这个词太重太痛太尖锐……
他宁愿用他的所有,换这个少年干净的骄矜与任x_ing。
徐子赤向来说到做到。
他说过不会让徐子墨找到他。以后半年,徐子墨便苦苦寻了多少层关系,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气力,也得不到徐子赤的只言片语。
他渐渐也心灰了。
找依旧是找,只是再不报希望了。不期待,便不会失望。
他依旧闲时便往徐子白处去。
徐子白依旧淡淡的。
他的眼睛因蛊毒压制得好,已经渐渐能看见光,辨得明颜色了。那一双朦胧的红泪眼,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光彩,熠熠光华闪烁。
徐子墨只是松了口气。
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他如以往般照顾徐子白。
只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每次再碰见徐子白,他总会想到徐子赤那日的话。他不敢看徐子白的眼睛。他在害怕,害怕从那一双眼里,倒映出什么东西,让他害怕又不敢接近的东西。
好消息接二连三。
顾圣手寄来书信,言他翻遍古籍,寻到了暂时压制蛊毒之法。只需徐子墨的心头血为引,配上一众药材,熬制后与徐子白喝下,便能压制蛊毒一年。
此法可二不可三。
三年后,必须找到解蛊之法。
但于现在总是一件好事。
徐子墨在回信上,亦曾问过徐子白中的毒,曾经说过的解药是否有了头绪。他记得,上一封信中,顾圣手提及此毒他已有了头绪的。
信寄出后便了无回音。
徐子墨十分忧心。
倒是徐子白看得十分淡然:“师父采药需到许多人迹罕至之处,一向行踪不定。寻常一年半载联系不上都是正常的。这解药也只有个信罢了,真正能成,说不定我早已成了一钵黄土了。”
徐子墨没有力气反驳他:“别这样说。”
徐子白。
一定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哪怕用尽任何办法,他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徐子白一言不发。
这些时日里,只要说起这件事,两人总是相对无言。
徐子白依旧待徐子墨十分冷淡,除必要的话,可一整天不同徐子墨说一个字。好好的亲兄弟,相处起来竟比陌生人更冷淡几分。连每七天必要的那事,徐子白都是闭着眼,一言不发。
只除了那天。
那约莫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两人正在小院里一口青砖大井旁,白梅树下的青石台上晾晒药材。徐子白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徐子赤走了?”
徐子墨握着一把陈皮,兀得一愣。
他也不知该问徐子白怎么会知道他和徐子赤一处,还是该问徐子白怎么知道徐子赤已经走了。话转了半晌,他还是点头:“嗯。走了。”
徐子白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陈皮被他捏得一塌糊涂,显然是不能要了。他苦笑,重新拿了一把陈皮,再次小心在大石台上摊平晾晒起来。许久,手却总是端不稳篾片簸箕,抖若筛糠。
他的心不静了。
他只沉默地将簸箕放在石台上,人也半坐在石台边的粗木小几上,抬头望着顶上的白梅树。
细小如指甲盖的苍叶已将落尽,嶙峋枝条上冒出几个土色小包。过不多久,这上面将会挨挨挤挤开满了四五朵白梅花,风一吹,淡灰的花影便会印在纸糊的窗户上,热热闹闹的。
已经是秋日了。
待徐子白回来,抱着他方才放下的篾片簸箕,继续晾晒起来,他才问:“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徐子白垂着头,低声道:“我见过徐子赤的脉,那是肾精亏损,加上忧思过度,精力过耗。当日,在他屋里,我只闻到了你的气息。”
徐子墨沉默。
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
他也轻轻笑了笑:“对,他走了三个月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他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把这三个字讲出来。原来他是敢当着人承认他和徐子赤的事的……
大抵是习惯了吧。习惯了失去,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心空了太久,慢慢地,也就忘记了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徐子白不做声。
徐子白依旧拣着药材,只是心烦意乱的,弄坏了好些,最后一把把药材扔在地上,赌气回屋了。
徐子墨把剩下的药材整理好,沉默着。
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不去想。不去想徐子白为什么会生气,不去想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不去想他为什么会那样在意……
不去想,就可以当不知道。
他终究也只是个懦夫。
徐子白的蛊毒彻底压制住了。
徐子墨放了心。
剩下的,以顾圣手的医术,三年之后定然会另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