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倾城喃喃重复着。随即她猛地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你才毁了容。我哥哥和我说过,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我……我……他们都说,我是最好看的……你胡说……”
尚黄像是傻了似的:“可是那些疤痕……”
徐子墨厉声道:“尚黄,你住口!”
可倾城已经听到了:“疤痕?什么是疤痕……”
尚黄不作声。
她又面向徐子墨:“大哥哥,你告诉我,什么是疤痕?”
越是生活中太习以为常的概念,被问及时越容易卡壳。徐子墨反应慢了一拍,才起身将倾城搂在怀里:“傻孩子,听他瞎说什么。疤痕就是人的徽章,是一个人最漂亮的地方。你明明就是最漂亮的少女。我家倾城最漂亮了。”
可这迟钝已让倾城发现了端倪。
她推开了徐子墨,一步一步往后退,突然仰头道:“大哥哥,我记得,我第一次摸你脸上的时候,你脸上没有那个……”她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词:“疤痕。”她又看向尚黄道:“我第一次见尚黄哥哥时,他脸上也没有那个。”
“是不是……”
她眼眶含泪:“是不是只有我才有这个?所以,我出门才必须要戴那个麻烦的头纱……不是因为怕别人看去了我的样子,而是我的样子根本会把人吓到?”
“不是的。”
徐子墨心里觉得不妙,连声否认道:“你别乱想。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
徐子墨上前想去搂住安慰她,却被她挣开了。
“我到哥哥去世才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仰头望着徐子墨:“大哥哥,你究竟是我的哥哥吗?我,我,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我真的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利用了,才导致哥哥的……的……”
她缓缓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徐子墨柔声安慰着:“倾城,你别乱想,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的。”
倾城却像没听到他的话般,痴痴地望着尚黄:“黄哥哥,你是我第一个碰见的男孩子。和你在一起,我总是特别地开心。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本来,我想着等哥哥过来,我就和哥哥说,让你永远留在我们家的。可是……”
她捂住了脸,无声落泪。
她闷声哽咽着:“黄哥哥,我没想到你会怀疑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想说,我从来没有帮过突厥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突厥的公主,我只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帮他们。”
她转身就跑了出去,极快跳上一匹快马,在大雪中疾驰而去。
徐子墨甚至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角。
他立刻让人出去找她。
倾城没有带头纱!
夜幕苍苍,倾城的快马又太急。等众人跟出去时,都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徐子墨便让人挨家挨户地找。期间,尚黄一直跟在他身边,垂着头,不说话。徐子墨心中焦急,也懒得理他。
他们在三里外的村落里发现了倾城。
当时天都亮了。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衣裳被踩脏了,满是泥土渍。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围着她,嘻嘻笑着:“丑八怪。”“真难看。”“妖怪,这个妖怪”“太吓人了。”小孩子边说,边往她身上扔石子。
徐子墨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下了马,将小孩驱逐开,把她温柔地抱起,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唤她:“倾城,倾城,我们回家了。”
她的目光都是呆滞的。
直到徐子墨唤第三声时,她才抬眼望了徐子墨一眼,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大哥哥。”又低下了头,无神地望着空中的某个方向。整个的人就像个抽空了的躯壳,被封闭了所有思想。
徐子墨心疼得一路细声安慰着。
然而一直到将军府,倾城也未再说话。
徐子墨让人打理热水,准备饭食,让人给她梳洗过,换过新衣裳,又陪她说了一个时辰。只是,一切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倾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时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像木偶。
徐子墨只得让人取走房间里的尖锐物品,派人不错眼地看着她。
一连三天,倾城都是那副样子。
第三天晚上,徐子墨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京城徐家的老管家。他年约五十了,风尘仆仆,须发上皆是黄色的尘土,嘴唇开裂起皮,眼角红丝泛滥,一看就是连日赶路所致。
徐子墨立刻将他迎进客厅。
老管家却不往里走,就站在进门的东西穿堂,大理石c-h-a屏的后面,抓住徐子墨的手臂,握得很紧,一张口就是沙哑到几乎无声的催促:“小少爷,快走。”
徐子墨一怔:“张叔?”
“小少爷,快点。快点走。”老管家抓着徐子墨的手青筋暴起,”朝廷的人马上就来了。京城的徐府已经被他们抄了。连你爷爷的丹书铁券都没用。徐家现在是完了。你快走,快走,要给徐家留个苗子……”
徐子墨都笑了:“您说什么,京城的家被炒了?怎么可能……”
老管家悲悯的表情让他的心慢慢沉下来。
徐子墨问到:“张叔,这是真的?”
老管家使劲推着徐子墨:“小少爷,您快走。抄家的事蒋家,圣上不知道老爷当年在战场上曾经救过蒋家老祖宗一次。蒋家人就偷偷放了我出来,让我来给你报信。朝廷……”他说着,怆然泪下:“朝廷里,战败的消息传到朝廷后,不知道是谁给圣上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是小少爷你写给那突厥的赤鲁的。说你叛国。咱们徐家百年英魂,为北疆,为大周朝做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谁都知道咱们徐家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朝廷里的人都为小少爷您求情,可是圣上不信。他就是不信啊……”
徐子墨呆了。
张叔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练成句却是陌生的。
抄家?
叛国?
朝廷说他叛国?
他茫然地看着老管家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小少爷,您快走。朝廷追击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这一次圣上下的是叛国斩立决的命令。而且,将京城徐家的百年荣耀全部贬得一文不值,说咱们徐家一家都是乱臣贼子,将我们徐家上下老少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呢……”
“徐家,百年效忠的徐家……老爷,太老爷……他们都是在战场上为大周朝死的。”
“不值,不值啊……”
也就是真的了。
……
他仿佛在听另一个时空的声音。
这一切……
太可笑了。
徐家百年清誉被毁,全族被贬为庶人,男十五以上斩立决,余者流放三千里?他成了头号卖国贼,马上要斩立决?到底是那一刻开始错的,为什么事情的轨迹会错成这个样子?
这不可能。
他呆呆的,被老管家扯着,换了衣服,就要往外面的马车上塞。
待上马车时,他才反应过来,抓着车框紧紧不放,盯着老管家:“张叔,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要见圣上,我要和圣上亲口说。我们徐家百年都没有出过一个叛国贼。不能因为我一个害了徐家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张叔……”
徐子墨怆然道:“张叔,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
十来天的不眠不休,他已浑浑噩噩多时。这一计惊雷将他惊醒,他仿佛一瞬间“醒”了过来。他强打起疲惫的身体,重新作出战斗姿态。他听得见脑海里血管嗡嗡嗡地爆响,他太累了。但是他必须站出来。
老管家叹了口气。
徐子墨也明白了那一声叹气的意思。他怆然道:“都是我的错。”
徐家,他自小骄傲的徐家。
生他养他的徐家。
他的一切的坚持的源泉。他一切的骄傲的所在。他将一生奉献上的信仰。
没了。
全没了。
因为他……
“小少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老管家劝他,“徐家已经这样了。你要给徐家留条根啊。老爷的骨血,除了您可就只有流落在外的大少爷了。小少爷……”他悲不成声了。
……
徐子墨沉默了许久,道:“让我带倾城走。”
老管家尚未来得及问倾城是谁,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丫鬟,惊恐得望着徐子墨:“元元元元帅,倾城小姐她,她,她拿着一个破碗,把自己的脸划花了,然后割喉了。”
徐子墨摇摇往后一坠。
“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救不回来了。”
徐子墨听见脑袋里啪——地一声。
轻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