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看他太沉默了,徐子白不安地叫了一声:“二哥?”徐子墨不答话。徐子白着急了,急声道:“二哥,这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你不要这个样子……”
徐子墨闭上眼睛。
他浑身都在抖。
徐子白扑通一声跪下来,又喊了一声:“二哥。”
徐子墨紧紧闭着眼。
半晌,他才沉沉吐出一句:“出去。”
徐子白摇头,跪着走了两步,抬头求着徐子墨:“二哥,你听我说,这个媚药,它其实不是一般的媚……”
“出去!”
徐子墨倏然爆出一声怒吼。
这一声怒吼太大了,如一个青铜大鼎重重砸在房顶上,轰然一声久久都有回音。徐子白吓呆了,怔的半晌未动。
一排下人房窗户里次第亮起了灯。
幽静的夜也被这声震醒了。
徐子墨半坐在床上,从方才到现在,他身子一动未动,僵得发疼。他短促呼出一口气,喉头一片腥甜。他咽了咽,才极压抑着轻声道:“出去,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
徐子白咬了咬唇,起来走了,到门口回看了一眼徐子墨,才关上了门。
徐子墨在房间呆了一夜。
整整一夜,房间没点灯,一片漆黑。没人知道徐子墨在那一夜,一个人呆坐在黑暗床榻上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决定。
第二天一早,他唤了徐子白来。
徐子白应当是一夜未眠,气色略糟,胜雪的长白袍角上褶了几道痕。但他依旧背脊笔直,神色陈毅,如傲雪的白梅花,清冷自傲又有自己的坚持。
“来了,坐。”徐子墨道。
徐子白拣了桌边一把红木圆凳坐下,正对着坐在床沿的徐子墨,率先开口:“二哥,我昨日想了一晚。我想如果你不能接受……”
语气略苦涩。
徐子墨却温和笑笑:“今天不说这个。”
徐子白愕然抬起头:“二哥?”十分难以置信。
徐子墨笑笑,问道:“我记得你在家已经三年了,又想过继续跟着顾大夫游历吗?顾大夫不久前是不是还给你写了信,催促你动身?”
徐子白腾地站起来:“我不走。我要留在徐府照顾你。”
“坐坐。”徐子墨笑笑,“别激动,今天我只是问问。我们兄弟也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了。”他自嘲笑了笑,“以前是我太忙了,现在闲下来,却没什么心情了。”
神色平静而温和。
徐子白忙道:“这不是二哥的错。”
徐子墨笑笑,没接话:“总之,我们今天来好好聊聊。”
徐子白嗯了一声。
他眼角余光觑着徐子墨,似乎不相信这件事有这么容易揭过去一样。思索后,他还是道:“二哥,那件事,我……”
“我说了,我们今天不说那件事。”徐子墨道。
语气平静而坚持。
徐子白一下哑然。
徐子墨安抚地笑笑,慢慢问道:“大哥和三弟,他们都好吗?”
徐子白道:“他们一个人在湖广做官,一个天南地北跑生意,都挺好的。”
他语气很淡,仿佛说得不是他的亲兄弟,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除了徐子墨,他谈起谁都是如此。
疏离淡漠,与谁都是淡淡冷冷的,他才得了一个冷医仙的称号。
徐子墨笑了笑:“都挺好的,那就好,那就好……”
他声音渐渐轻了,似呢喃。
“对了,你喝水吗?”徐子墨起身,要去桌边倒水。徐子白忙起身,伸手:“我来吧。”徐子墨朝他笑笑,坚持要自己动手:“我自己能行。”
到底媚药伤身,又一夜未睡,他手里无力,茶壶又是他特制的重陶瓷的,褐色的一个小脸盆大。徐子墨没拿稳,水浇到他左手上,烫着了。
徐子白忙收拾着桌子。
徐子墨退到后面,静静徐子白收拾,忽然笑了一下。
“二哥?”徐子白匆匆忙忙将茶壶茶杯递给门口的小厮,让给拿走。听见笑声,他忙回头,语气惶恐不安:“你笑什么?”
徐子墨平静摇头:“没什么。”
他看了一下自己一双手。
这一双手……曾经力能扛鼎。
他轻轻闭上眼。
都过去了。
“子白……”徐子墨睁开眼,抬头唤徐子白,不容辩解地道:“徐子白,你明天就和顾大夫一起出去游历吧。”
“二哥!徐子白挺直背,抿唇:“我说过,我不出去。”
徐子墨淡淡垂下眸:“为什么不去?”未等徐子白回答,徐子墨又道:“是不是不用照顾我,你就会走了?”
徐子白一愣:“二哥,你什么意思?”
徐子墨重复了一遍。
“是……”一语未完,他又觉得不对劲般的,抬头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我只是想和二哥你在一起留在徐家。我只是想留在徐家。”
他坚定着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留在徐家。”
徐子墨笑笑,不置与否。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徐子白忍不住再提起昨日的事:“二哥,媚药的事……”媚药二字出口,他气息一顿,却又坚定下来,“我有话要说。”
徐子墨淡淡道:“有话以后再说吧。今天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徐子白急道:“二哥,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动的手吗?”
“哦?”徐子墨似笑非笑,“那子白你说你查出是谁动的手?”
徐子白语一顿:“我只查出是我身边一个小药童将药混了。但是药是从何而来,谁指使的,都被人抹去了证据,我……”
徐子墨笑笑:“一时查不出便算了,日后总会查出来的。”
都这时候还想着算计他的,左不过只有那些人。
“那媚药……”
“我不想提药了。”徐子墨打断他,看他神色,又补了一句,:“那晚一切都不过是个错误,你忘了吧。”
徐子白脸一白。
徐子墨却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徐子白只得告辞。
徐子墨一直望着他。看着他出了门,却没走,只站在院里一棵大槐树下,远远地往屋里望。窗只开了一指宽,在那细细的缝里,他身子窄成了一条,雪白的,如被囚禁的瘦鸟。
鸟应是在天空的。
无牵挂的。
他不能成为那跟牵着他的线。
徐子白站了许久,直到天又下起了雪。徐子墨一直望着,直到那一条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连空气里隐约的白迹也消失了。
他回头,取下一个墨绿扳指。
这是父亲交给他的。
那是他十六岁生日,打了一场胜仗回来,成了建朝最年轻的将军。陛下亲出皇城百里迎他,还特许他骑着火云,走在京城大街上,押解着突厥俘虏游街。
那一晚上,父亲把他唤到房间里。
他摘下这枚墨玉扳指,递给他:“这是徐家家主的标志。我早年在战场损了身体,估计撑不了多久了。这枚扳指也到了传给你的时候了。”
他说:“子墨,你徐家嫡长子,你身上肩负的是徐家一整个家的责任。你是徐老将军的儿子,你的身后有北疆十万将士和几十万百姓的x_ing命。”
“你要好好保护他们。”
徐子墨紧紧攥着扳指。
父亲,你只说了我要做一个英雄,才能护卫住这一整个徐府和北疆将士百姓。
可你没说当英雄成为废人,甚至是家人的拖累时……
他该怎么办?
徐子墨将扳指按在心口的位置,久久而立。
许久后,他将扳指郑重装在一个匣子里,手留恋地抚摸过扳指,啪地一声合上了匣子,将匣子放在正屋正中条案上。
第六章
接下来几天,徐子墨和寻常一样在书房看书写字。偶尔碰上开窗闻到腊梅香,还会叫小厮折一两枝腊梅进屋玩赏,比平常更正常几分。
他还曾指着那腊梅,让徐子白做几句诗来应景。
徐子白倒真做了几句好诗。
清淡俊雅的诗风,一如他的人。
徐子墨看着徐子白,轻叹一声:“你的才学和医术,窝在徐府里,到底是荒废了。”也不等徐子白反驳,又转了话题,赏起了白雪。
连着三日,都不提那事一言。
徐子墨有时会叫徐子白来,陪他坐一坐,谈一谈家事,问一问他游医见闻。多数时候,他都没有唤徐子白。但徐子白是日日都要来一趟的。
第三天,徐子墨在看一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