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因为儿子的愚钝十分失望一般,叹了口气:“鹤鸣,不是他真的知道,而是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应该知道。”
他应该知道……是啊,魔教教主是他生父,魔教少主是他师弟,他当然是应该知道魔教在哪里的人。一股寒意沿着脊柱冲进后脑,让他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
风过柳的声音里带着轻快愉悦:“鹤鸣,你既然在剑门这么久,应该知道《道德经》有言,‘太上,不知有之’。若是要成大事,你便不该在人前显露痕迹。让江湖里所有人都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这不是很好?”
风鹤鸣只觉背上涔涔冷汗浸透衣衫流了下来,他实在无法理解风过柳的意思。然而风过柳的确很喜欢他这样的愚钝,仿佛无奈,然而声音里带些轻松:
“鹤鸣,你会明白的。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是……”
“啊。”他在风鹤鸣起身之前,忽然又开口仿佛要说什么,风鹤鸣原是要起身,此时略微僵硬又保持了跪姿。他满意于这样的服从,带着些许笑意:
“人老了,记性不好。鹤鸣——”他的声音似乎拉长了片刻,为了凸显他接下来这句话是多么重要。像是有了片刻无声无息的空白,风过柳终于再度开口,一字一句都好像是锤子一样:
“鹤鸣,你师父的心脏,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来给为父?”
风鹤鸣的呼吸几乎在这个瞬间停滞。
而后风过柳像是只不过随口一问一般,转换了下一个话题:“鹤鸣,既然如今决定要讨伐魔教,兹事体大,近日以来你便多去准备一些江湖上的事情吧。至于你娘,前些天你也见过她了。她需要静养,你也不要每天都去打扰。”
风鹤鸣心下一沉。
“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顺从冷静地遵循父亲的命令。然而他很快又找回了理智,抬头注视着房内的黑暗角落,“孩儿明日就启程回剑门,父亲,明日出发前,孩儿去向母亲辞行可以吗?”
沉默。然而那只是片刻,而后风过柳忽然笑了一声:“可以。鹤鸣,明日是你二十四岁生辰吧?这次,就当是为父送你一份礼物。”
原来我今年才刚过二十四岁?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风鹤鸣在心底自嘲了一句,他试图笑起来,事实上他也的确成功命令自己的脸上扯出了一个弧度。竹林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他忽然有些疲惫地想,真遗憾这场火没有烧毁一切。
寒风像是刀子一样?c-h-a??人脸疼。剑千山将最后一片瓦盖在它应在的位置,而后轻身跃下了房顶,连衣角的灰泥都没在意。他穿的是简单的粗布衣衫,只腰间还有一把拂尘。等在院子里的是两个老人,见他毫发无损地下来,安心出了一口气,老婆婆给他端来了一杯热水:
“小伙子啊,累了吧快喝点热水,哎呀家里也没有什么茶……”
“无妨。”剑千山唇角略略一扬,有些僵硬,然而显然他是真心想笑的。他双手接过老人递来的热水。老人要塞给他一把铜钱,他避了开,而后伸手从老人手中取了一枚铜板:
“老人家,这就够了。”
他说罢,努力又是试图表现温和给老人一个笑颜。然而他依然笑得很僵,有些失落,将茶杯还给老婆婆之后,拱手一礼离开了这间小小院落。
寒风很冷,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穿的依然是简单的单衣。《南华经》有云,至德者,寒暑弗能害。到了剑诀第八重境,其实是无谓寒暑的。此时他穿着短打粗衫,若不是腰间挂着拂尘,大概没人会觉得他是道士,这衣着分明更像是泥瓦匠。路上人不多,他便又一手执拂尘,一步步向着长云峰走去。
风速陡然快了起来,他嗅到风中一缕香气,于是拂尘一甩拍向身后。那缕香气顿时打了个旋儿,绕到了他左侧,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鬓边一碰。
明明他已经不知寒暑,却忽然觉得那里暖得像是着火了一样。剑千山有片刻的怔忡,而后立即收回了心绪,没理会星河影搭在他肩膀的手,继续走自己的。一股芙蓉香追着他,是星河影的衣服上带的。剑千山觉得这味道闻着就好似一只骚包十分还贱兮兮到处开屏的花孔雀,让他第一感觉是想把丫的摁在地上薅秃了毛然后下锅炖汤。然而这花孔雀还毫无自觉,带着那股子芙蓉香气跟着他走,一边悄悄闻着剑千山身上挥之不去的檀香味,一边是笑嘻嘻道:
“嗨呀,道长,多日不见,怎么看到我都不说一句想我啊?”
剑千山没有皱眉,一张脸倒是无喜无怒,只淡淡一句:“腿长在你身上,来去自如是你的事情,何须贫道思量挂心。”
“哟哟哟,道长,你这话说得跟吃醋了一样啊。”星河影说着伸手捏着一根拂尘毛,也没刻意拽,只像是找点什么东西抓着玩儿,“话说啊道长,你这一个人出来给人修房顶?c-h-a???积德行善么?剑门又不缺钱,你出钱给人赈灾不就得了?”
剑千山的步伐略是一顿,而后星河影便忽然笑了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道长,你积德行善该不会是为了给你那对儿不负责任的爹娘的吧?你说他们的债你还,所以就不能用剑门的东西还你自己的债?”
剑千山没说话,只是略略加快了脚步。然而星河影却是依然嬉皮笑脸追了上来:“道长啊,人说百善孝为先,要不然你跟我回一趟魔教,给你那个不成器的爹捶捶肩捏捏腿,也算积德,给你省点儿事啊!”
剑千山又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静平和,也无喜无怒。只是星河影觉得,其实那双眼向深处看,是能看到愤懑的,即使他说得平静十分:
“贫道不需要。”
第109章 你要快点长大啊
阳光很好,星河影则是懒洋洋趴在窗台上,扑面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也没理会。身后房门一响,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嚯,你这屋怎么这么冷啊!”
除了水风清还有谁能说这话。星河影转脸朝他做个鬼脸,随手关了窗子:“今年冬天真长。”
“每年冬天都这样。”水风清坐到了火盆旁边,随手拿火筷子拨弄了一下,“就是往年冬天你都在凌虚剑门而——这啥玩意?!”
有东西挡住了火筷子,水风清仔细一拨弄,从满盆的炭灰里翻出来一个裹满灰的土豆。
水风清:“……”
星河影三两步蹦过来,坐在水风清旁边掰开土豆,剥掉沾满灰的皮,美滋滋啃了一口:“没啥,我就顺手糊了个土豆,你再翻翻,我放了仨呢。”
水风清突然觉得凌虚剑门很值得敬佩了,养星河影这么久居然还没被吃穷。星河影则是一边啃着土豆一边看他:“怎么了?找我有事?”
水风清倒是觉得如此没大没小才是星河影的模样,于是也不跟他计较,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以后不要去找你师兄了。”
星河影略是顿了片刻,而后像只仓鼠一样塞了满嘴的食物,鼓着腮帮子含混点头:“哦,好。”
水风清太熟悉星河影插科打诨的模样了,这时候只慢慢喝了一口茶:“我说的是你大师兄,剑千山。起码五年之内,不要见他。”
星河影停了下来。
外面似乎有寒风吹过,呼啸号啕。星河影转头看着水风清:“为什么?”
这三个字实在可以代表太多的含义,星河影的眼睛很亮,生气的时候就会更亮。于是水风清忽然伸手,一把压住他头顶。
男子二十加冠,星河影却总是嫌扎头发麻烦,所以一向只绑个马尾了事。这时候被水风清一个五指山盖在头上,星河影只恨自己为啥不好好找个玉清莲花冠戴上,谁敢动手拍他头就扎丫的一手血。
可惜后悔没用,水风清不仅要拍他的头,还伸手乱揉,逆毛撸猫一样把星河影本来就乱飞小碎发的头发搅成一团乱。星河影一手捏着剩下半个土豆另一手全是灰,这时候躲也躲不过打也没法打,抬脚要踹水风清还差点踹了火盆。水风清终于揉够了,抬起手,又屈指弹了一下他脑门儿:
“你啊……老是这么不懂事,你可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星河影看看他,索性把剩下半个土豆放在了火盆沿,而后一伸手蹭了他一脸灰:“那你就别整天神神叨叨的呀。当年我叔婶要宰了我,你要是不拽着我走,我恐怕就一把火点了房子。那时候要是我跟他们一家都死了,也就没现在这么多事儿。”
水风清看着他,于是星河影略一歪头:“你不会真以为我忘了吧?虽然十几二十年了,但是这种事不是说忘就忘了的。我还记得呢,你当时跟我说,‘你还这么小,手里别沾人命。’结果你把我拖到江湖里了,你说你咋当时就不动脑子想想,进了江湖又让我准备当魔教教主,我能手上不沾人命?你当时要是由着我跟他们一起死,我手里顶多三条人命;现在我是魔教少主了,以后手里可就不会是三条命了。”
手蹭?c-h-a??了,星河影拍了拍手:“我听大娘说了,江湖正道全都暗戳戳的要找咱们拼命。你现在身上有伤,怕自己扛不住,所以才想赶紧让我扛起来。可是老爹啊,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你就是让我学成了逆命心法,我也没你那个内功啊,到时候还不是一样挨揍。”他说着,笑起来,笑得一双眼弯弯的:
“我也明白你的顾虑,你觉得正道那群打架不带脑子的,八成会觉得剑千山知道万仞谷在哪儿,是担心我如果再去找他,被人发现谁都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