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下来,在清名山这边,需要郗长林参演的戏只有两段。但这并不意味着郗长林清闲,为了之后的舞蹈,他要花大量时间跟着编舞老师学习。
这一事项被安排在了其他时间,所以现在,郗长林只用托着下巴站在场边,对场中人的表演进行观摩与学习。
吕啸归年少意气,牧奚北沉静冷漠,师徒二人在昏暗室内隔屏而坐,照烛对谈。
饰演这两个角色的陈思明与楼yá-ng台词功底都很好。前者说话声线清澈,朗朗如山间泉水敲打竹篾;后者声音低沉,如同皑皑冰原上吹来的风,悠远中藏着肃杀冷冽。
“他入戏得真快,明明一路上都黑着脸,内心极度纠结。”郗长林靠在角落的立柱上,漫不经心地对系统说。
从青年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七绘屏风后的楼yá-ng,他穿着广袖深袍,头束白玉冠,正面无表情地抬手挑亮烛火。
“老大,你不会是在拐着弯告诉我,你开始对楼yá-ng感兴趣了吧?”系统语气古怪,“楼yá-ng可是段西伯的好友,他们认识五六年了,曾经共患难,甚至为彼此打过架,否则也不会这么无脑护。”
“我知道啊。”郗长林不慢不紧地松开袖扣,将袖扣翻转一折,拇指摩挲着Iro的logo,“这样的人逗起来才有意思嘛。”
系统:“……”
郗长林挑眉:“你不这么认为?”
“施洛那个二傻子逗起来才比较有意思。”系统声音干瘪,很不认同郗长林的观点,“楼yá-ng冷冰冰的,我不喜欢。”
郗长林哼笑一声,没做任何表态。
系统又说:“但对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贺老板,因为Emi实在是太好了,我喜欢她。”
青年好笑地“啧”了一声,悄然从点翠楼顶层离开,折回西苑,从“专属化妆间”里摸出一根烟,走去了外面。
缠缠绵绵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停了,不过郗长林先前坐在上面打了一盘游戏的围树椅却是被吹落的树叶打s-hi,没法再坐人。
他叼着烟绕了半圈,思索着要不要干脆站着抽完,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来,兀然将烟给抽走。
“虽然你现在不唱歌了,但在这部剧里你要伪女音,怎么能随便折腾嗓子?”来人嗓音微沉,轻轻敛下的湛蓝眼眸中含着担忧与无奈,不是别人,正是系统更喜欢的贺老板——贺迟。
郗长林偏过头去,目光由下而上,清亮的眸眼中透出点笑意:“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回来怎么发现某个人又在折腾自己?”贺迟轻哼一声,将烟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抽烟有助于思考。”郗长林用一种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抽烟还能帮助人清空烦恼。”
“你在烦恼什么?”
“贺迟,提问之前,你不该先回答我的问题?”郗长林漆黑的眼眸缓缓弯起,眼底的细碎微光漾开来,像是无声倒转的星河,分明语气认真,但念“贺迟”这两个字时,音调先抑后扬,尾音总带着几分绵绵之意,听得人内心发软。
贺迟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收了一下,眉梢挑了挑,才道:“公司那边事情都已经j_iao代完,所以就回来了。”
青年拖长调子一“哦”,没什么下文,只是捏着手机慢条斯理地挪开脚步,往西苑的方向。
“不该换你回答了吗?”贺迟跟在郗长林一步之后,目光顺着青年那截白皙的脖颈下移,落到腰侧那几道写意般的刺绣上。
郗长林穿的这件衬衫是苍青色,不太收腰,显得十分宽松,但依旧掩饰不住那段细窄的腰身。
银色丝线勾勒出的纹路仿若流云,其上暗光浮动,又收敛于无声,长度又恰好切合贺迟的食指,就好似在勾引他将手贴上去一般。
贺迟的目光渐渐复杂,郗长林却似乎毫无察觉,边按开手机屏幕,边轻声开口:“我能有什么烦恼?瞎说而已,就是想抽根烟。现在烟也不被允许抽了……哎,打游戏吗?”
“不。”贺迟少见的没答应。
“那我自己去休息室了。”郗长林语气依旧,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两下,几秒后游戏界面背景音效传出,这时,又听得他缓缓道,“你这一趟还顺便换了身衣服,是约了什么人在这里见面?”
“你觉得是什么人,会让我有心思在见面之前换身衣服?”贺迟笑着反问。
“哦,算我没问。”郗长林声音低低的,垂着头,不错目地盯着游戏界面,他已经单排进入游戏,现在正是开场倒计时中。
贺迟跨开一步,与郗长林并肩:“今晚在城西有个传统乐器展览会,我托人拿到了两张票,有兴趣去吗?展览完后会有演奏,登台的都是比较有名望的民乐大家。”
郗长林扬起眉梢“哦”了声,偏过头来惊讶地看着贺迟。
“去吗?”贺迟又问了一次。
屏幕中倒计时已经结束,飞机从出生岛驶出,嗡嗡声大作,震动从手机底下那排扬声器中传出,郗长林却没有理会,望着贺迟的眼睛,渐渐抿起了唇。
这一局的航线比较偏,快要来到末尾时,他低头下点了跳伞,然后回答贺迟,神态语气已经恢复平淡:“不去。”
“为什么?”这个答案令贺迟意外。
郗长林是古琴大师郗亭的外孙,自小就跟在郗亭身边学习,会的民族乐器种类繁多。直到现在,他公寓中仍摆着古琴、古筝等乐器,而且保养得很好,能看出时常弹奏。
他应该是对音乐抱有热情的,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底也有一瞬的光闪过,但没想到,在犹豫之后,竟然说出了这样的答案。
“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展出的都是名琴。”贺迟道,“你下午和晚上都有空,为什么不去?”
“说不去就是不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郗长林笑了一下,但笑意浅淡,达不到眼底,“天气不好,不想去;路程太远,不想去;拍戏太累,不想去;你不让我抽烟,不想去。这么多答案,你自己挑一个。”
说完,郗长林也顾不得游戏还在进行,直接熄灭屏幕,大步走远。
第32章
郗长林莫名升起的情绪弄得贺迟心中生疑, 同时又令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贺迟深知郗长林不是那种情绪上头时、会轻易向旁人撒气的人,除非那个人——被划在了可接纳范围之内。他敛下的眼眸一掀, 加快脚步跟过去, 行至一丛蔓生植物背后时,终于抓住青年的手腕。
“你怎么了?”贺迟藏住眉眼间的喜色,语调温和, 声音渐低,像是拂过ch.un夜的风, “能不能告诉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水洗之后, 叶间流转的绿意浓翠欲滴,这阵风越过隔在两人之间的花束,低柔缓慢的吹进郗长林心里, 令他无端生出一种难过。
郗长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眼远望天空, 半晌后才开口:“是我先发的脾气, 为什么流露出愧疚情绪的是你?”
“因为说错话的人是我。”贺迟凝望对面人的侧脸, 语气定定然。
“可你什么都不知道。”郗长林摇头, 从贺迟指间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是我情绪失控了, 对不起。”
贺迟唇抿了一下, “所以,你仍然不想告诉我原因?”
过了约有半分钟,郗长林才开口。
“你应该知道我会不少民族乐器吧, 古琴古筝甚至二胡琵琶,其实笛、箫这些也都学过一点,吹个《幽兰逢ch.un》《秋湖月夜》是不在话下的,曾经我很喜欢它们,但现在……对它们的感情很复杂。”
说话之间,握在手里的手机开始发烫,郗长林将锁屏解开,关闭了正在运行的游戏,然后偏头冲贺迟笑了笑,“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从头到尾讲完,很耗费心力,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青年脸上的笑很假,唇与眼睛都只是勾起了弧度,眼底的神采没有点亮半分。
在他的视野中,时光的洪流倏然倒退,长长的林荫道与湛蓝眼眸的男人远去,十一年前,那个被火烧过似的秋天重新回到面前。
枫叶与银杏叶在风里打着旋儿,翻飞着往下坠落,扫过搁置在石桌上的桐木琴,又被自平地而起的另一阵风扬高到空中。那是郗长林外公,郗亭的琴,更应该说是郗家祖传的琴——伏羲式,价值过百万,红漆深深,清亮沉沉,音色纯净、仿若大道初声。
十一年前的落叶之秋,郗长林最后一次见到那把琴——因为郗亭骤然重病,只能寄希望于当时最先进的医疗机器。
无数钱如流水一般砸进去,却看不见声响。所有的家底被掏光,郗长林咬着牙,忤逆了郗亭的意愿,跟随郗亭最年长的弟子、亲自将琴带到典藏行拍卖。
可依旧没有用,便卖掉所有值钱的乐器,一次又一次转院,郗亭仍是永远阖上了双眼,抱憾而终。
那把琴至今流转于各大展览会上,价格被炒高了数十倍。
那是郗家祖传的琴。
那是外公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要郗长林守住的琴。
但遗愿终成空。
十多年过去,郗长林始终没办法把它买回来。
每次隔着橱窗再见那把琴,或者坐在遥远坐席中再听它的声音,郗长林就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