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脑中嗡地一响。直到此刻,他才弄清冥蝶蛊入体的前因后果——乞丐流民的饮水大多取自河井,不经煮沸即饮,故比寻常百姓更易中蛊,即便因蛊虫而亡,也无人会深究死因。烈山族遣人下蛊养蝶数年,始终未被世人察觉,时至今日,也不知已有多少人……
“……属下遵令。”姜伯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乐无异瞥见华月避开自己的目光,下一刻便觉肩胛刺痛。
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支离破碎的铃声刺痛着耳膜。已成虫形的蛊虫仿佛啃噬着血r_ou_的毒蛇,乐无异痛苦地紧闭双眼,在黑暗中尽力回想着那枚“药”字幡旗下的小铜铃,回想着在子夜的铃声中靠着谢衣睡去,醒来时身上裹了大氅,身周尽是熟悉的Cao药味……
“禀告尊上,属下无法种下冥蝶蛊虫。”姜伯劳难掩诧异,按住乐无异的脉门半晌才继续道,“他居然……体内仍旧宿有冥蝶蛊。冥蝶生x_ing霸道,难容他蛊共宿一主,即便是后至的同族亦是不容。他脉象沉细,正是多年供养蛊虫之兆,却不知为何能存活至今,血象亦仅是略有匮乏……此事太过反常,恕属下难以说明。”
沈夜踱回乐无异跟前,眼中多了几分兴味:“本座倒想起瞳用过一个法子,他曾于人头上某几处腧x_u_e内埋针,似能推迟蛊虫化蝶。听说偶有存活之例,只是那些死囚后来相继神智俱失,瞳便没了兴趣。若他将此法传给谢衣……”
“如果我体内有蛊虫,就算不死,这么多年血也早就被吸干了。”乐无异回了些气力,忍不住打断沈夜,“我无病无灾地活到现在,还在息馆做了大夫,何时变成过‘神智俱失’的傻子?你们又说我中蛊虫,又说我是死囚,还非说我是谁谁的徒弟……你们没一件事能自圆其说,明明弄错了却不肯放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乐无异说话时稍稍避开了沈夜审视的目光,心道就算是胡搅蛮缠,也绝不能让他找到师父——他会杀了他的。
浸了蛊虫毒液的伤口火辣辣地痛,黏腻的鲜血顺着肩膀滴在砖地上,乐无异咬紧牙关忍住痛呼,听沈夜嗤笑了声:“本座何必诳骗于你?不过是取出颅中埋针,于本座亦非难事……明川,按住他。”
“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地打一架!”乐无异怒道,话音未落便被狠狠掐住后颈摁在地上。血水从迸裂的伤口涌出,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却仍是用力睁开双眼,瞪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的男人。
凝聚内力的指尖在头皮上摸索片刻,沈夜冷笑一声:“呵,果然不错……却不知取针后,宿于你体内的那只蛊蝶还需多少时日长成。本座倒愿你能活得久些,待谢衣来后当面问他一问——为何将当年诸事故意隐瞒于你?”
一根,两根,三根……
乐无异的头酸胀得像要裂开,却难受得发不出一丝□□,犹如淤塞多年的河道一朝疏通,一时间,无数画面冲击着他脆弱的神识。他虚脱地倒在地上,身下砖地的冷意直刺入骨,眼前似有涟漪层起,只要轻轻一碰,一切就会四分五裂……
他已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只是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死死盯住了几步外的院门。
“无异!”有人远远地唤他。乐无异抿了抿嘴角,缓缓阖上双眼——
师父,你还是来了……
第十章
大漠中雨水罕至,每一滴雨水都被捐毒人视为神农恩赐的福祉,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却令这支囚队的步履更为艰难。
囚犯皆是捐毒人,大多戴着沉重的镣铐,像是被挂着铃铛防止逃跑的牲畜。在烈日下徒步数日,连空手而行的壮年人也会疲惫不堪,更何况老弱妇孺,然而一旦落到队尾,又会被随行看守的鞭子抽得皮开r_ou_绽。即使饮食不被苛待,每天仍有人被永远留在了沙海。
雨水淋s-hi了幸存者们手脚上的血痂,淡红的血水悄无声息地渗入沙土中。
囚队里有个七八岁的褐发男孩,纤细的四肢还未长开,身高只到旁人腰际,许是想让他走得快些,看守破例摘了他的铁镣。男孩紧紧跟在一名清秀女子身旁,头上罩着件脏污的绸衣,浸透雨水的流苏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充作斗篷的绸衣质地轻薄,他的前襟很快被雨水打s-hi,连胸口仅剩的一点暖意也渐渐消失了。
阿嚏!
找不着擦脸的帕子,男孩只得吸溜着鼻涕,伸长胳膊扶住脚步踉跄的女子。他凝视着她憔悴的脸,忽听一个童稚的声音响起——
“娘,你的眼底都冻青了,快把衣服穿上吧……我不冷。”
刚才说话的人——是我?她是我的娘亲?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记得……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脱了绸衣,踮起脚想给女子披上。
“听话……你若染上风寒,那儿可没有大夫。”戴着镣铐的手将衣服罩回男孩头上。雨声几乎盖住女子虚弱的声音,男孩却清晰地听见她唤了自己的名,不由跟着默念。那几个音节意为富贵绵长,他想起为自己取名的是自己的父亲——兀火罗。
父亲常年驻守边疆,自己与母亲留在国都。一家人聚少离多,最开心的莫过于每次父亲回城觐见浑邪王,总会捎带着自己去皇宫游玩。
然而那一回,父亲只身去了皇宫。
此后几日杳无音讯,直到一个深夜,一队带着谕令的兵士闯进家中,强行遣散了所有仆役,又将他与母亲押去流放的囚队里,只有远游的兄长安尼瓦尔逃过此劫。
“爹是不是做错了事,惹怒了王?”他在雨中抬起头,疑惑地问女子。
“年复一年,王妃迟迟不愈,君心愈发乖戾难测。坊间常有苛政酷刑、死囚换药的传闻……夫君为人耿直,明知触怒君王亦是直谏反对,此回恐怕……”女子黯然许久,摸着男孩的头嘱道,“无论外人如何评说,你一定记住,你父一生俯仰天地,无愧于我族子民与神农大神,更无愧于……我们的王。”
“可是,”男孩看着女子磨得满是血痕的手腕,“娘以前都漂漂亮亮的,人人都说你是除了王妃外最尊贵的女子,现在却……这些人是谁,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
雨水沿着女子秀致的眼角流下,像一滴哀恸的泪水。她爱怜地摸摸儿子的脸颊:“娘离开家乡,随你父亲来到千里外的捐毒国,便是敬爱他一片赤子之心。他若荣华富贵,我便守他身后的一方屋檐,为他遮风挡雨;他若身如Cao芥,我也愿浪迹天涯,侍奉他一辈子……娘无谓身外荣辱,也不愿你心怀怨怼,只愿你长大后承其之志,护佑苍生。”
她蹲下身,执起男孩挂在脖子上的铁片塞进他的领口:“这是夫君家代代相传的祭具,上有神农大神的护持。你与安尼瓦尔各持一枚,若今后有幸兄弟重逢,也能以此相认……千万别弄丢了。”
同行的囚犯默然走过他们身旁,不多久母子俩就落到了队伍末尾。男孩跟着女子加快脚步,不时回头对着队尾的绿衣人做鬼脸,却被女子低声呵止:“这些异族人的眼中殊无怜悯,莫要触怒他们。”
男孩犹自一脸愤懑,女子便柔了声音道:“你且再忍耐几日,等到了那儿,娘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娘别担心,我不去惹他们就是。”男孩拉住女子脏污的衣袖,轻轻抱住了她,“娘唱歌可好听了,我想听你唱,唱爹送你的那支歌……”
大雨隔断了前路,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子的身影仍是被迷雾渐渐吞没。他踉跄地去追,雨声中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哭喊声。
他终于停下脚步,坐到地上,呆望着铅盔似的天空。
手边忽然摸到一把伞。
“无异……”
叹息化为飞鸟的拍翅声掠过天际。男孩起身茫然环顾,忽觉身后有人执伞而立,白衣赭袖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他霍然转身,眼前却空无一人,手里凭空多了把竹枝伞。
他撑起伞,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头顶。伞面像车轱辘似地转起来,手绘的蓝蝴蝶快要飞出泛黄的油纸,流连在细密的伞骨间。
……这是?
杳蝶。
——
他好像闻到了浮动在阳光里的沙棘果甜香。杳蝶拢了蝶翅,怯生生地停在乌发绿衣的青年指尖。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人,连眼睛也忘了眨,只会愣愣地看着他对自己微微躬身——在下谢衣。
他听见自己认真地说,那我们拉勾勾,大哥哥明年可一定要来。
青年点头微笑,一言为定。
那人离去时没有回头,背影镶了夕阳的光,像要融进那片血色的天空里。男孩摸了摸腰间的香囊,攥紧在手中……
突来的狂风将伞卷到半空,男孩拔腿去追,四周却凭空升起一根又一根儿臂粗的木柱,围成一间不见天光的牢笼。他慌乱地张望,转头却见到身后倚墙而坐的母亲。她身旁有几个同路的囚犯,一个老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便漠然别开了眼。
“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跑到母亲身边,小心地触碰她凹陷的脸颊。
“还好。有人被带走了,就再没回来……你别过去,靠过来些坐。”女子示意男孩坐到她另一侧,而后吃力地换了个姿势,用身体将他与牢门隔开,似乎这样就能将她的孩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