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顺清完全懵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让罗大爷放了他,还是安慰他。
呲呀一声,门被拉开,又进来一人,是周支书。
周支书蹲下来,拽着沈顺清脚上的绳子掂了掂,绑得还算结实:“沈记,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花明村100多人全靠园子养着,你这是不让我们活啊。”
世间有句古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沈顺清就是杀了全村100多人的父母。
周支书看上去不像罗大爷那样好沟通,沈顺清只好说:“这跟我没关……”
“行了,你别说这个。”周支书点了个根中华:“别看咱们村小,但咱们齐心。这些年来了哪些外人,村里都知道。除了你和你那小跟班,没人去过芙水河,也没人问过产业园的事,要说跟你没关系,我可不信。”
齐心……
沈顺清早就领教过村民的‘齐心’,就在他第二次来村里的时候,村民们非常默契地冷眼相对,像是合力抵御外敌。
监控视频里,村民深夜走出家门,从各个方向聚到产业园,扛着一桶桶污水到芙水河,一路上没人指挥,没有监工,他们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些又各自散去。
如果不是‘齐心’,能连续十天,甚至可能不止十天,天天如此?
他被绑在角落,稍一挪动就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身下饲Cao被压折的声音,饲Cao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霜浸s-hi他的裤子,凉意从屁股传到四肢,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连弯曲手指这样轻微的动作都如同翻越珠峰一样艰难,鼻腔也被臭味塞满……
唯有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能想起在花明村里的每一次交谈、每一幅画面。
某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他猜,全村人都参与了排污,一个不落。
他们是一群村民,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顺着这个思路延伸,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义华要将产业园建在如此偏远的花明村,为什么全村都在园子里上班,为什么村民与景青禾关系如此紧密,村民又为什么齐心协力帮产业园偷偷倒掉污水……
也有了答案。
“我懂了。”他仰起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他直呲呀。
周支书:“你懂什么了?”
“温水煮蛙。”
“什么蛙?”
“把青蛙扔到热水里,青蛙会奋力跳走,但若是泡在温水里,青蛙会慢慢被煮死。”
罗大爷和周支书互看一眼,觉得沈顺清神神道道的。
沈顺清:“你们是不是觉得在产业园工作比种田好?轻松又来钱?”
“刚才罗大爷说‘园里都是空壳子,上面只要查出来,肯定要关了’,这个空壳子又是什么?”
“我猜,景青禾把全村人都纳到园里,是想让全村村民保守某个秘密。先用高工资养着你们,有些人好逸恶劳,有了钱就荒废了土地,”沈顺清望着两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避免激怒他们。“也可能不是你们故意荒废,而是土地被污染,种不出粮食,但你们觉得无所谓,反正有义华那么大的靠山,土地没了就没了,只要有钱,吃的用的都可以用钱买。”
沈顺清看向罗大爷:“之前我来村里,你说过,景青禾一句话比皇帝还管用。现在想来,因为村里仰仗他,你们需要他的钱。”
“我不明白,这个空壳子到底指什么?”
北风凛冽,屋外枯枝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有枝桠被卷起,用力拍打着墙壁。
周支书扔了烟头,烟头落在s-hi哒哒的饲Cao上,很快就熄了。
“都说读书人聪明、记者狡猾,我算是一次见识全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就更不能放你出去了,等景总回来再看怎么处理你,这几天先委屈沈记者了,这里挺臭的。”周支书环顾一圈:“这儿以前是个养猪场,不过养猪哪有在厂里上班轻松,所以我们把猪杀了吃了,味道还不错。”
猜测归猜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沈顺清不可置信:“难道产业园能养你们一辈子?”
“这园子开了十几年了,子孙里有出息的都赚够了揣着钱进城啦,剩下我们这些舍不得离村的继续在园子里上班。你也说了,靠山那么大,还能饿死我们几个乡下人嘛。”周支书面色狰狞:“如果不是你出来搅局。”
他一脚踹在沈顺清肩膀上,咚的一声,沈顺清的后脑在墙上嗑出一条血印来。
伤口好像又裂了,墙上的细沙粘在渗血的皮r_ou_里,像虫子钻进脑袋。
他脸抽搐,疼得几近昏厥。
罗大爷赶紧拦住:“别闹出人命来,等景总回来再说吧。”
周支书不解气,又朝他腿上踢了一脚,他的腿已经冻僵,丝毫感受不到这一脚是轻是重,只是顺着歪倒在地,周支书骂了句脏话,气呼呼地走了。
他顾不上疼,他还在想。
疼痛反而让他清醒。
产业园为义华赚了不少钱,还促成了义华集团的上市,总不至于整个都是空壳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些设备空设的,但他身陷囹圄,园子也被封了,没法一探究竟。
屋外y-in沉沉的,看不出是清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现在外界是什么样,祁敬义和景青禾多半还在配合调查,陈灿仍然在S市等消息,还有曲霆,会不会又熬了粥在家里等……
突然有点冷……
他打了个喷嚏,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罗大爷看着沈顺清,突然叹气,把他扶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团棉布,里头裹着一个饼,乡下烙的大饼。
“你别怪周支书,他要顾全全村一百来人,我也不想绑你来,只是你看我家虎子,爹妈没了,自己又没个谋生能力,我得靠义华的工资才能让他过上舒坦日子啊。”
他原本想靠自己这把老骨头干到不能动为止,再用毕生积蓄把虎子托付给村里的人,可现在产业园被关了……罗大爷不敢继续想,猛地跪在沈顺清面前:“我听说记者本事大,能不能想办法把这新闻给撤了,我给你磕头了。”
……
绑架犯给被绑的磕头,沈顺清说不出话来,一声声像磕在他心坎上。
别人或许还有求生能力,罗大爷年纪大了,虎子又是个傻子,这断了经济来源就不是‘断人财路’那么简单,可能还断了生路。
“罗大爷,新闻一旦播出去就撤不回来了。”
罗大爷一想到当初好生招待沈顺清,就觉得自己引狼入室害了村子,很是自责,看向沈顺清也更忿恨。
“那你说你为啥要播这个呀,图什么呀,现在全村都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你怎么安心啊!”
图什么……他也不知道图什么。
本能吧。
世间皆因果,扭曲的事情总会被掰正。
或迟或早,或经他的手中,或由别人。
“就算我不播也会有别人来播,纸包不住火。”
给罗大爷讲《环境保护法》多半没用,沈顺清换了个通俗的说法:“处理污水本就是他们的工作,不该交给你们,更不该让你们往河里倒。这和义华给你们工作和钱,是两码事。”
“我们觉得挺好,我们喜欢这个园子。”罗大爷就着s-hi淋淋的饲Cao坐了下来,盘着腿,抠着黏在裤腿的一块泥巴。
“你没见过咱们村以前的样子,沈记,你虽然聪明,但刚才你也说错了,这田不是被污染了种不出东西,是本来就长不出来东西,几十年都长不出东西。村里祖祖辈辈种田,拼死拼活种几亩地,最后成活的就一丁点儿。”
“以前村里的老人不愿意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活到70岁后就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就是为了少吃一口饭,让孩子能多吃点儿。你说生在这种村里,日子有什么过头,每个人到了我这年纪,都盼着自己早点死,我也以为我会这样。”
“但有一天,村子突然来了外人。产业园开工那天,那挖土机、那轿车、那红毯,咱们都是第一次见,咱们村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听说还有市领导,都是大人物,拿着话筒讲话,还放鞭炮,可威风了。大伙儿特别高兴,咱们村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都说来了有本事的人,村子有希望了!”
“义华还出钱给村里修了路,咱们村里的人也能到镇上了,俺也能带虎子去镇上看戏了,多好啊。后来景总说我们可以去园子里上班,当cao作工、领工资,村里都高兴坏了,你说这不是好事嘛!”
“你为什么要破坏它呢!”
“你为什么要把园子整关了呢!”
“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的虎子啊……”
罗大爷哭起来。
这次是真的哭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尽全身力气哞叫愤怒和悲伤,他坐在地上,背渐渐弯折,额头贴着地面,像要把自己埋进土里。
沈顺清明白了,他们对产业园,像供奉神明。
产业园的到来意味着种田或者活活饿死不是唯一的出路,开工仪式是花明村千百年来唯一壮观的活动,他们渴望生存,向往热闹,他们心甘情愿被支配,像飞蛾看见光。
直到景青禾笼络了所有人,产业园成了他们的唯一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