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还没等本人回答,赵识途便兀自接过话茬,“毕竟是我的眼光。”
明月珠盈盈笑道:“要不要我引荐你们两个去戏楼里演戏。”
“演什么?”
“演黑白无常,阴阳双煞,太极八卦……”
“阿珠……”
明月珠终于敛起笑意,严肃道:“说起来,上官从石头镇回来后,似乎变了一些。”
上官情缺乏波澜的脸上终于浮起些许讶异,问道:“哪里变了?”
“唔,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譬如说……”明月珠思考了一阵,道,“赵镖头如此捉弄你,你竟也没有抵抗,若放在过去,简直无法可想。”
上官情的眨了眨眼,表情逐渐转为困惑,赵识途从旁抢话道:“冤枉啊,我哪里是想捉弄他,分明是因为明天就要去袁府贺寿了,我才帮他拾掇形象。”
明月珠诧道:“贺寿我们也要去吗?”
赵识途道:“当然。燕兄的请帖都送来了,我们怎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还是罢了。”上官情丢下一句,转身便回了房间。
赵识途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头疼,愁苦道:“他哪里有变,分明和从前一样,冷冰冰硬邦邦,唉,燕兄送来的请帖有三张,若他不去,我该怎么交代才好。”
“那还不简单,带我去啊!”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飞快地越过院门口,扑到他身边,不是骆欢又是谁。
赵识途的头更疼了。
第33章 燕落旧时院(五)
寿宴当天,晴空万里,连云彩都比平时更漂亮一些。
袁府一大早便摆出了寿宴用的桌台,到了晌午时分,已是门庭若市,这番人声熙攘的喧闹景象,在日渐萧条的边塞实在难得一见。正因为如此,江湖人都想来凑一份热闹,敦煌城里半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接到了请帖,个个盛装打扮,大张旗鼓地前来赴宴,其余没头没脸的,不惜挤破脑袋,卖尽面子,也要给自己赚一个位置。
赵识途拿着邀请函,自然有恃无恐,带着明月珠和骆欢一同前来,刚进院门,燕无花便面带笑容,迎上前来。
这几日他一直住在袁府,贾总管安排的客房里,袁府毕竟是江湖名门,待客的礼数自然周全,经过几日休养,他的脸色比在大漠时红润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的倦意已经褪去,举手投足比之前多了几分神采,上来便寒暄道:“几日小别,能与各位重聚,实在荣幸至极。我能够虎口脱险,劫后余生,均是托赵镖头和两位镖师的福,今日定要多敬各位几杯才行。”
赵识途忙客气道:“哪里哪里,燕兄言重了,敬酒不敢当,不过一起喝酒倒是没有问题。”
“如此便好。”燕无花笑得谦和温润,视线扫了一圈,问道:“上官兄没有一同前来吗?”
赵识途道:“我那朋友性情有些古怪,不习惯人多的场合,还望燕兄莫怪。”
燕无花微微抿嘴,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很快重拾笑容,侧身让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他休息了,稍后再去向他致谢,各位先随我入席吧。”
四人一道穿过前院,步入正厅。正厅也是一派辉煌景象,正对大门的地面以羊毛毯铺设,左右两侧宾席夹道,里里外外摆了足有百席,最前方是主人的席位,一面樟木长桌,一张豹皮高椅。
府上的主人还未到,先到场的宾客由下人引着,逐一落座。落座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献寿礼的都算上宾,坐在最前排,按照地位高低,越靠中间越是大人物,燕无花虽然也是上宾,但并无家世背景,属于没头没脸的那一类,故而被安排在靠外侧的席次,几乎贴上正厅角落的梁柱。
赵识途与他同席而坐,盯着梁柱上的祥云飞凤雕花看了一会儿,这梁柱不知被人擦拭了多少次,连朱漆和铜钉都纤尘不染,虽然整洁,却委实无趣,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眼疲了。明月珠照例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骆欢则全然坐不住,东张西望,每隔一会儿就想往外跑,每一次都被赵识途拎着领子按回坐席上。
赵识途无事可做,索性竖起耳朵,观察四周的状况,不远处的一桌已经坐满了人,正侃侃而谈,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先前他和上官情在茶馆遇过的那群镖师。
人还是那些人,面貌却大为不同了。个个都带着金丝束冠,身着妆花锦袍,腰间挂着大如饼似的玉饰,想来是自家镖局接了大单,个个赚足了油水。
可惜人的钱袋能够迅速变鼓,修养却没那么容易改变。一行人虽然衣冠体面,说话的方式依旧粗鲁无礼。其中一个甚至不顾场合,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袁老爷虽然有钱有权,膝下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是不是真的?”
立刻有人接话道:“以前有过的,只不过少时就夭折了,没过几年,原配夫人也抑郁而终。这后来么……风流韵事倒是不少,只可惜一个结果的都没有。”
“夫人儿子都死了?一定是命里犯冲。”
“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他沾了,有钱有权,总要缺点啥吧。”
“依我看啊,都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自食其果喽。”
以为压低声音便没人听得见,可赵识途不仅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他摇着扇子,大声咳了几下。一桌人里终于有一个惊觉,慌张地转过头来,在认出他的身份之后,神色立刻转作鄙夷,咒骂了几句,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赵识途只能捻起扇子,无奈地摇头。
燕无花觉察到他的异样,问道:“赵镖头果然难以容忍他们的论调?”
赵识途道:“不分场合,妄加议论旁人家事,是无礼。以己度人,小肚鸡肠,是无得。一群无礼无德之辈,叫我如何能够不气。”
燕无花怔了一下,微微笑道:“我看人果真不错,你的确是个君子。”
赵识途摆手一让,反问道:“燕兄也不也这么想吗?”
燕无花道:“我的确厌恶这些人的做派,只不过倒不生气。”
赵识途挑眉:“哦?”
燕无花接着道:“他们纵使在私下说得多么难听,到了袁老爷面前,仍然要卑躬屈膝的,既然如此,他们此时此刻的指摘可以说是全无分量。我想袁老爷那般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屑于浪费功夫向下看的。”
赵识途细细琢磨他的话,见他清秀的眉眼间浮起几分傲气,不禁问道:“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何燕兄不习武?”
燕无花黯然道:“不是不想,可惜我幼时染过风寒,落下病根,身体底子差,任何一种内功都练不成,只能耍嘴皮子,却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吧。”他顿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倒是很羡慕各位,尤其是上官兄,连我都能看出他的天资过人,辅以后天的勤奋,扬名江湖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赵识途先是一惊,很快宽慰道:“燕兄通晓医术,扶伤救人,一样很了不起。”
燕无花道:“医术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自救才学的,后来积累了一些心得,才尝试为人诊治,比起真正的郎中还差得很远。”
赵识途望着对方黯然与骄傲并存的神情,心中惊讶不已。他再次觉得燕无花实在很不一般,虽然不通武艺,却比习武之人还要有野心,加上之前被掳进大漠,却能够冷静脱身,坚持到救兵赶来,才智也远胜过常人。
这样的一个人,却不能习武,壮志难酬,不知算不算天意弄人。
想到这里,赵识途便又心软下来,先前还很挂心的种种事由,此时倒觉得无关紧要了。
燕无花也凝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道:“今日确信赵镖头是个君子,我心中的疑虑总算能够打消了。”
赵识途一怔:“疑虑?燕兄有何疑虑?”
他还没来得及追问,耳畔忽然噪起一阵鼓乐之声,席上的宾客也纷然耸动。燕无花朝台上努道:“看来是主角到了。”
这一场盛大的寿宴,终于要拉开序幕。
赵识途也循声望去,见到一人稳步走来,便是袁家的当家,金刀镖局的镖头,也是镖会总管——袁磊行。
袁磊行来到众宾客面前站定,拱手道:“感谢各位弟兄赏脸光临寒舍。”
他头发微白,身形仍十分挺拔,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举杯向四方敬酒。
他身后果然没有子嗣夫人跟随,倒是有几个学徒,恭恭敬敬地列了一排,行晚辈之礼,为他鞠躬贺寿。
头杯酒喝过,寿宴的菜式便一道接一道地端上席来,献礼的人也按照事先定好的序次,挨个走上厅前。其中除了江湖门派,大小镖局,还不乏各地的商贾富豪,甚至有衙门的当差。这一场寿宴,钟鼓雷鸣般惊动了远近江湖。
贾总管在袁磊行左右忙碌,又是接礼,又是致谢,脖子上的金链和肚子上的赘肉一起晃荡,汗津津的额头泛着油光。
宾客送来的礼物也各式各样,有精美绝�j-i的珠宝,也有夺目亮眼的兵器,还有诸如药材,膳食,乐器,书谱等等杂物,琳琅满目,很快,厅前的樟木长桌就摆得满满当当,连桌子底下都堆满了大小箱盒。不知过了多久,连袁磊行本人也露出倦意,才终于轮到燕无花上前。
燕无花的表情一如既往谦和沉稳,彬彬有礼,袁磊行不由得打量他,似乎对这个年轻人颇感兴趣:“燕郎中,听说你不辞辛苦,特地从关外赶来。”
燕无花拱手道:“久仰袁大侠的威名,今日有幸前来贺寿,荣幸至极,哪里谈得上辛苦。”
袁磊行颇为赞赏地点头,目送他将包裹托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