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欢跺脚道:“你不是答应要救人吗?怎么救,难道去衙门里抢人不成?”
一直不做声的上官情忽然插话道:“便是要抢,也抢得出。”
赵识途急忙摆手:“使不得,我们不是土匪,是镖局,况且燕兄代表袁家出面,更加不能妄为。”
上官情皱起眉头道:“倘若必要,我一人前去足矣,不会牵连你们。”
赵识途脸色一沉,严肃道:“更加使不得,我们本是一道前来,纵然遇到难关,也要一起度过,我怎能放任你一人涉险。这种事我决不答应,往后也不要再提了。”
上官情忽地转向他,凝着他的脸看了少顷,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燕无花也劝道:“上官兄,眼下的事态还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我们还是先想想别的办法。”
赵识途思虑片刻,转向另一位同伴道:“阿珠,你说你知晓那密道的机关所在,莫非是真的,你当真和江少爷认识?而且你们所说的明月尘,莫非就是你的妹妹?”
明月珠怔了一下,微微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赵识途道:“自然记得,你说过你一直在找失散的妹妹。”
明月珠的神色一沉,默默垂下眼,其余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燕无花道:“姑娘若有苦衷,也不必勉强。”
明月珠摇头道:“无妨,本来我的身世也不算秘密,无需隐瞒,先前不讲,只不过不值一提,哪知机缘巧合,我竟又随你们旧地重游,不妨趁机说出来,只不过……”她低低叹了一声,“这故事长而乏味,而且并不令人愉快。”
赵识途宽慰她道:“世上的前因后果,但凡成了故事,哪有一个是全然令人愉快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但说无妨。”
明月珠微微报以一笑,开始讲述。
她出生时,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只可惜生养她的故乡被战乱波及,父亲死在铁蹄下,母亲染上灾病。三岁时她便没了爹娘,只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妹妹,她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只记得姐妹俩的乳名,姐姐叫做阿珠,妹妹叫做阿尘。
若非她比旁人多了一点幸运,她们姐妹本该像其他丧父丧母的婴孩一样死去的。
她生来便有一半粟特人的血统,粟特人起源于中原以西,昭武九国,这九国均与大唐交好,以经商、艺术闻名遐迩,然而在边塞常年的战乱中,不善兵戈的九国相继灭亡,余下的幸存者流浪各地,艰难维生。
传闻中,粟特女子个个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一支过路的舞团偶然发现这双姐妹,便将她们收入团中,教授技艺,她们的童年在戒尺与竹鞭中度过,几乎无甚喜乐,唯一的收获便是练就了一身精湛的舞技。十三岁的时候,阿珠已经可以独自领舞,技压群芳了。阿尘的年纪更小些,但也逐渐显�c-h-a��天赋之才。
姐妹随舞团四处漂泊,去过很多地方,然而关外的战事终于逼得他们逃回关内,最终抵达京城长安。
长安有大小教坊九十六间,艺伎一万余人,一个平民出身的舞姬若想进入宫廷,几乎比登天还难。舞团的营生不景气,只能辗转于各个酒楼之间,演一些散戏散曲,勉强维生。
时逢御林军大将军凯旋归京,大宴四方,雇佣舞团在宴会上以舞乐助兴,那次宴席江氏也在受邀之列,台下的江夫人一眼便看中了领舞的姐妹,与舞团团长交涉,将姐妹两人一同买下,以侍女的名义带回江家。
原来江夫人晚来得子,对小少爷百般宠溺,江府以铸剑锻刀为业,进出府上的多为市井粗人,少爷没有兄弟姐妹,更不能与外人随意结交,江夫人便动了心思,想找一双年龄相仿的侍女给少爷作玩伴,一同读书习武。
那少爷便是江景天,被选作玩伴的侍女就是阿珠与阿尘。
江氏地处京城左近,生意上与朝廷来往甚多,虽是江湖中人,却一直怀有入世的野心。江夫人对独子寄予厚望,希望江景天能够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光宗耀祖,故而教子之事,处处以体面为重。有了这番考量,她待侍女姐妹还算不错,并不吝惜锦衣玉食。姐妹年纪渐长,不能没有名姓,江夫人想到庆功宴的那晚,阿珠所领的�c-h-a��刚好是春江花月夜,便取“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将“明月”作为姓氏赐予两人。
然而,两人终究是寄人篱下,举手投足都要看人脸色,尤其是少爷的脸色。
江景天虽被寄予厚望,从小处处受宠,却始终没能满足江夫人的期许,他的天资平庸,不论读书还是习武,都无甚建树,唯独样貌得天独厚,天生便有一张俊俏的脸庞,被下人奉承得多了,难免恃宠而骄,性情愈发飘然,愈发狂妄起来。
转眼,姐妹日渐成长,尤其是姐姐明月珠,到了十几岁时,已渐渐生出婀娜的身形,容貌也愈发秀丽柔美,久而久之,江景天心动绮念,对待她的态度也渐渐转变,时时以珠宝金银,锦罗绸缎相赠,以花言巧语骗讨,刻意阻绝旁人的接近,自己却长留左右,百般侵扰,终于有一日,他异想天开,到江夫人面前情愿,想要娶明月珠为妻。
江夫人大为骇然,为他的仕途考量,当然不能答应他迎娶出身低微的侍女,可是江景天不依不饶,甚至提出纳妾的说辞。这些话,很快传到明月珠的耳朵里。
第40章 画地取雄名(五)
听到这里,骆欢拍案而起,道:“阿珠姐,还好你没答应,若是留在这地方,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小孩子尚且不懂的男女之事,若当真顺服屈就,委身作妾,岂止是气死那么简单。
赵识途也道:“依我看,还是将那头花孔雀的毛拔光才好。”
明月珠道:“你们两个还是小声些,我们毕竟还在江府,闲话传进主人耳朵,该如何是好。”
赵识途又问:“既然花孔雀固执己见,你们又是如何离开江家的?”
明月珠道:“还好我的武功比他好,他又碍着少爷的身份,总归不能对我怎样,但我深知他性情纨绔,绝非可以托付信任之人,眼下他的殷勤态度,无非是见色起意,有所企图,绝非出于真心,往后倘若他成了江家的家主,滥用手中权力,我与阿尘怕是再难反抗。于是我便开始筹划赎身之事。我向江夫人请愿,倘若将当年付给舞团的银子悉数奉还,可否允我带着阿尘,名正言顺地离开江府。”
赵识途道:“江夫人肯如此大度吗?”
明月珠道:“她本来是不肯的,侍女赎身,终归有损颜面,不过好在她与我有一点共识,她也不愿让江少爷继续与我纠缠,不论娶妻还是纳妾,都会影响她所向往的仕途,我若远走高飞,便能免除她的麻烦,对她而言也是一件好事。我以此为筹码,多次与她交涉,权衡利弊,才将赎身的事敲定下来。”
骆欢转了转眼睛,叹道:“名门可真是麻烦。”
明月珠笑道:“可不是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囚在这深宅大院里,巴不得能像你一样,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
燕无花又问:“明月姑娘既然赎身成功,后来又缘何与令妹失散。”
明月珠的神色黯淡下来,叹道:“唉,这便是我最为后悔的事,我的妹妹与我性情迥异,想法也千差万别,江景天的所作所为对我并无吸引力,只因我看透了他的私心,可阿尘却不然,她小我三岁有余,从小便喜欢与我争,处处不愿输给我,江景天对我见色起意之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姑娘,哪里入得了少爷的眼。可是她却因此而愤慨不已,江景天在我面前越是殷勤,她便越是不开心。”
听到此处,骆欢插话道:“这种感受我懂。”
明月珠挑眉道:“哦?莫非你也有长兄长姊?”
骆欢小声道:“那倒没有,只不过的确有一个啰嗦的师兄。”
明月珠轻笑道:“下次你若见到他,记得问问他的想法,对他多几分耐心。”
骆欢仰着头打量对方:“莫非你们……”
明月珠点头道:“只恨我当初不懂得这道理,她不愿听从我的安排,我便背着她与江夫人协商,恳请江夫人亲口下令逐人,如此一来,她便不得不随我走。”
骆欢道:“可是即便她的人随你走了,心也不一定同你一起。”
明月珠道:“是啊,我本想等日后再慢慢说服她。哪知启程当夜,她与我大吵一架,点了我的睡穴将我留在客栈,第二天醒来,房中只剩我一人,我跑遍了兴元府,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从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听者纷纷沉默,不知如何宽慰才好,隔了一会儿,骆欢道:“阿珠姐不要难过,倘若这次风波真的和她有关,你一定还能再见到她。”
明月珠道:“是啊,倘若如此,我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
赵识途在江府里漫步。
既然决定插手此事,首先要做的便是设法找到突破口,镖局一行人索性分头行动,四处搜罗情报。赵识途披了一件粗布斗篷,混进长工和仆佣栖身的地方,试图从他们的闲谈中揪出线索。
江府实在是大,前府有数不清的房间院落,后府则连往城郊丘陵起伏的地界,是铸剑的工区所在。丈把高的铸炉里燃着彤红的火,终年不息,炉底延伸出一间间铸剑室,热得不似人间,淬钢时迸出的火星比烟花还要夺目。
千锤百炼方成钢,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锻出卓越的兵刃,江家的基业在这熊熊烈火中,燃烧了百余年。
八座铸炉将一座六角塔围在正中,便是大名鼎鼎的藏剑阁了,塔身陡而高耸,塔壁六面都没有出入口,是全然封闭的,真正的入口,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彼时夕阳将沉,赵识途站在前院与后院分界的山脚,举目远眺,只能看到窗口透出的微光,昏黄而遥远,藏剑阁宛若一座与世隔绝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