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识途十分确信,这四个人就是在方才的瞬间里,被那一条幽灵般的黑影逐个杀死的。他的心中顿时涌出无数个疑问——杀人的人是谁,这些死人又是谁,倘若死者和黑市有关联,是今夜集会的参与者,那杀人的是不是江府的杀手,可江府有武功如此高强的人吗?倘若江府已经抓住黑市的把柄,内鬼又被如何处置了?
他的思绪乱作一团,很迟才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起先隐隐约约,后来愈发响亮,脚步杂乱,少说是十数人。
他转身往山下望去,果然看到一串火光,沿着蜿蜒的山路铺开,像游蛇似的,以很快的速度前进。有一群人正在赶往他所在的地方,令他震惊不已,脑中更是一团乱麻。
莲花峰下的灯火,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将他罩在其中。
他终于清醒了一些,他和锦姨是秘密前往此处、无意中撞见这场变故的,倘若被山下的队伍察觉,实在难以甩脱杀人之嫌。于是他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一边提声道:“锦姨,有人来了,先随我离开吧。”
他没有收到回答,于是又叫了一声:“锦姨?”这一次,前方的黑暗中终于浮起一个人影。
锦姨迎着他的脚步走上来,很快来到他面前。
“跟我走。”赵识途扯起对方的胳膊,可是锦姨却没有动。赵识途诧异地回过头,发现她的脸色分外惨白,白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赵识途的心猛地一沉。
锦姨站在咫尺外,怔怔地凝望着他,眼睛里淌出两行浊泪来,向前踉跄了几步,倒进他的怀里。
他仓惶地撑住对方的肩,发现锦姨的肩膀在颤抖,不仅如此,她的浑身都在颤抖,牙齿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声音,她用颤抖的声线,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我非得这样做,否则我便没办法救他……原谅我,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原谅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赵识途问,分出一只手撑向她的腰间,却摸到一把粘稠温热的液体,带着腥味。
血。
赵识途垂下眼,发现锦姨的腹部闪着明晃晃的亮光,竟是一把匕首。
匕首径直插进她的腹部,血是从伤口流出来的,已经沾湿她的衣裙,也沾湿了赵识途的手,却还在不住地往地面上淌。
那把匕首赵识途也是认识的,正是他放在行囊里的那一把。
赵识途当然没有打算用它杀死锦姨,匕首是锦姨自己从行囊里偷来,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地,把它插进自己的肚子。
可是谁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伤口是那么深,刀身整个没入其中,只留了一截刀柄在外面。锦娘消瘦的身体几乎被前后洞穿,她从口中吐出一泊鲜血,血�c-h-a��黑。受了这样的伤,已经断然没有活命的可能。
谁会相信一个年迈体衰的妇人,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腹部,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不可能这么做,所以一定是旁人做的。
此时此地,还活着的旁人只有赵识途一个,而且他还碰巧是匕首的主人。
锦姨的口中还在低声念叨着:“原谅我……我没有别的选择……原谅我……”
隔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再出声,肩膀也终于不再颤抖。她彻底断了气,倒进赵识途的怀里,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还睁着,和凉亭里的死人一样。
转眼间,死人又多了一个。
赵识途仓惶四顾,发现山脚下的网已经收紧了。脚步声近在耳畔,来人果然有很多,将他牢牢围在中间。
他虽然还侥幸活着,却成了网中之鱼,瓮中之鳖。
*
转眼间,一串灯火已经来到近前,借着冥冥的光亮,赵识途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走在前面,正是江府的大少爷江景天,跟在他身后的,则是白昼里围在江府门前缉拿犯人的官府捕快。
江景天走得很急,停下后还有些气息不稳,但他很快挺起胸膛,厉声道:“我接到官府通报的时候还不相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赵识途,原来你才是危害我江家的祸端!”
赵识途摇头道:“我没有杀人。”
江景天喝道:“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这莲花山,分明就是藏剑阁的入口,你不仅杀死守卫,竟然连妇人都不放过,锦姨白昼里还为你说话,你却如此恩将仇报。”
赵识途心下大惊,原来这莲花山,是藏剑阁的入口,而那些死者也不是什么黑市参与者,而是江府的守卫。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陷入了一场阴谋,从跟踪锦姨,到接过令牌,都是一步步策划好的骗局,而他轻而易举地放下警惕,毫无�c-h-a��地踏了进来。
他终于恍然大悟,却为时已晚,只能徒劳地申辩道:“我并不知道此地是藏剑阁的入口。”
江景天恶狠狠道:“那我倒要问一问你,深更半夜,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识途把黑市令牌从袖中取出,举到对方面前:“今夜黑市在此地交易,我是来调查的。”
令牌上的十六个字是他申辩的最后希望。
哪知江景天见到令牌,怒意更甚,抽出剑指向他的脖子:“赵识途,你不要鬼话连篇,不要欺人太甚!”
赵识途退后一步,将令牌收回眼前,这才察觉上面的字迹已经不见了。
他的确曾经听闻有一种墨,在湿润的时候写下的字迹清晰可辨,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像清水一般蒸发殆尽,不会留下一点踪迹。
如今他手里只是一块普通的令牌,刻着一个不祥的标记。
赵识途道:“就算你怀疑我与黑市有牵连,可你自己也说,藏剑阁的入口是江家的秘密,我不过才刚到兴元府,怎么会知道这里是藏剑阁的入口?”
江景天冷笑道:“问得好,你不知道,可你们当中却有一个人知道。”
他错过身,视线一凛,投向跟在队伍后方的几个人。
赵识途这才看到,他的同伴也跟随官府一并来了,上官情,燕无花,骆欢,他们每个人都和他同样诧然,而最为震惊的,还是明月珠。
江景天的目光如利刃一般,狠狠地刺在明月珠的身上。
第43章 奇谋猝难防(二)
明月珠的脸色已然煞白。
她迎上江景天的视线,道:“我们今日才刚刚抵达兴元府,几个时辰前还与你共处一室,哪里有时间犯案。”
江景天对她的辩解不屑一顾:“那时还不知你们身份底细,我江府好生待你们为客,没料到你们竟联合起来蒙骗于我,我实在是瞎了眼,才会引狼入室。藏剑阁已经被盗过一次,难道你们还不满足吗?”
几个衙差从凉亭处折返,来到江景天对面,面�c-h-a��重地摇头:“四人都已惨遭非命,都是被利刃割喉。”
一干人的目光刷地转向赵识途的方向,江景天的眼睛里仿佛要燃起火来。
燕无花上前一步,恳切地劝道:“江公子,赵镖头代表袁氏出面,是为维护武林和兴而来,绝不会做见利忘义,谋财害命的事,我手中持有袁老爷的信函,我可以为他正名。”
江景天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客气道:“信函笔迹可以伪造,不足为信。”
燕无花提声道:“你质疑我的信函是假的?袁磊行是家父,我怎么可能做出有损袁家的事?”
江景天不以为然道:“说不定连你的身份都是假的。袁老爷求子心切,江湖中谁人不知,你以为假惺惺地贺一场寿,便能给自己挣到名分吗,你终究也不过是一介庶孽。”
“你……”燕无花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江景天转向赵识途,接着控诉道:“还有,赵识途,我知道你在塞外,与吐蕃的皇帝见过面,你莫非敢否认吗。”
赵识途难以置信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江景天冷冷一笑:“自然是有可信之人,将消息透露于我,你若以为官府对你们的行径毫无觉察,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话音刚落,与他同行的官差中果真站出一名领头捕快,用清朗的声音道:“官府为了缉拿盗贼,平定边境之乱,已经潜伏调查了很久,如今终于逮住了尾巴,你与外族勾结,为虎作伥,残害同胞,这其中的每一笔帐,我们都会慢慢同你清算,你别想逃罪。
衙差们纷纷提刀出剑,摆出缉拿的阵仗,将赵识途一行人围在中央。
赵识途断然没想到,自己一路上快马加鞭,生怕来晚一步,昆吾剑遭遇不测,哪知却落入陷阱,一步一招均被对方的算计得一清二楚。
江景天见他脸色惨白,嘴角勾起一抹冷漠残忍的笑容:“赵镖头,我实在应该感谢你,托你的福,我总算理清了事实,原来我江府的人一直都忠心耿耿,并无叛徒,都是你们从中作祟,害得我错怪好人,还令锦姨她含恨九泉。”说着便又转向官差,“捕头,劳烦您将这群人缉拿入狱后,将我府上的守卫徐三放回来,我要好好地补偿他。”
那捕快朗声道:“自然。”
明月珠终于难以沉默下去,她拨开指向自己喉咙的剑,纵身向前走。
“哪里跑!”被她反抗的衙差立刻提剑追去,眼看就要抹上她的脖颈。
“慢着。”江景天却将手搭在衙差小臂上,令他落剑,摇头道:“无妨,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明月珠径直走到江景天的面前,仰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质问道:“你怎能糊涂至此,不分是非,不辩黑白。事情的真相,绝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
江景天也垂眼望着她,长吁一声道:“糊涂?说得不错,我确实是糊涂,才会错看了你,将你视作我的手足亲人,莫忘了家母与你有知遇之恩,连名字都是家母为你取的,你却恩将仇报,为了讨好一个男人,便出卖江家的秘密,你的心肠难道被蛇蝎咬过?你如此阴险下作,怎么对得起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