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熟悉的声音问道:“阿珠,你一个人来赏月,却不叫上我们,未免有些小器啊。”
“赏月?”明月珠叹了口气,抬头往对岸望去,但见一轮明月隐在山间,泛着清冷的光,摇头道,“我不过来散散步,哪有什么心情赏月。”
赵识途却轻松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该看一看月色,你看它总归一直都在那里,赏它一赏又有何妨。”
那月亮果然静静地悬于中天,俯瞰热闹的人世。河岸的灯火仿佛离它很远,它只管把光辉揉碎了,洒在水面上,随着江波时浮时沉。
随赵识途一起来的,还有镖局其余三人,在江滩上站定,骆欢蹲下身,把手伸进水里,又凉得缩了回来。
明月珠索性来到他们身旁,五个人一起,看着那一轮总是不变的月亮。
赵识途忽然道:“对了,你们知道护途镖局的来历吗?”
第55章 乘月几人归(三)
“来历?”明月珠挑起眉毛看着他,“难道不是你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赵识途委屈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明月珠立刻道:“怪人。”
旁边的燕无花笑出了声:“是不是怪人,我不敢断言,不过镖局的各位,的确都是有趣的人,”
赵识途露出苦脸:“唉,若只有我自己怪也就罢了,若是我们怪在一起,长此以往,只会越来越怪。”
燕无花含着笑意道:“大约是同类相吸的道理,有缘人相聚一堂,乃是人间一大乐事,奈何我不能与各位并肩共战,深感遗憾。”
赵识途立刻道:“没有的事,于情于理,燕兄早已是我赵识途的朋友。”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一席白衣在夜色中原就十分醒目,可他的眼睛却比衣服还要明亮。而他身边的人,只不过随意地站着,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牵在一起。
从地牢中死里逃生之后,这个人身上仿佛发生了某些看不见的变化。
燕无花看得出了神,喃声道:“赵镖头,我倒是真的想听听护途镖局的来历。”
赵识途道:“我正想讲,现如今的镖局的确是我在经营,不过名号却是别人的。二十年前,赤祖德赞继任吐蕃国君,曾派遣使团奔赴长安,向大唐求和,他是一位心怀仁德的好皇帝,希望能够结束两国边境长年累月的战事,无奈路途遥远,凶险重重,当时负责护卫使团入关的,就是敦煌的护途镖局。”
燕无花微微一怔,又摇头道:“如今看来,使团之行怕是失败了吧。”
赵识途道:“可惜可叹,使团的路线遭到泄露,中途被一群恶徒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当时的镖头侥幸活下来。”
明月珠从旁问道:“当时袭击使团的人,莫不就是那个东极法王达罗玛?”
赵识途点头道:“虽然未有实证留存,不过如今想来,当初的突袭确实是夜叉门所为,而夜叉门听令的人,便是达罗玛。他是赤祖德赞的叔父,也是吐蕃国师,早有篡权夺位的野心,在臣民之中不乏簇拥者。和赤祖德赞不同,他一心期望进犯大唐,挑起战争。”
骆欢不解道:“他身为国师,却袭击自己的使团,杀害自己的百姓?”
赵识途叹道:“自古以来,权位之争,哪有一次不见血光。只可惜当时没有证据留存,无法追溯因果,就连赤祖德赞本人也拿他没办法,只得任由他肆意妄为。”
骆欢撇嘴道:“当皇帝真是麻烦。”
赵识途笑道:“那可不是,相比之下,还是当小鬼快活。”
骆欢的嘴又撅了起来:“你快讲,那位死里逃生的镖头后来怎样了?”
赵识途敛正神色,接着道:“他历经千辛,终于回到玉门关内,却发现家乡也不再是从前的乐土,遍地战火,举目硝烟,由商路带来的百年繁盛,已被毁于一旦。他心灰意冷,便在敦煌寺削发出家,收留了一个年幼的孤儿,就是我。”
明月珠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会在寺里长大。”
赵识途勾起嘴角道:“据他说,我是自己顺着灯火一路摸索,摸到敦煌寺的,走了十余里而未迷路,所以他便给我取名作识途。”
明月珠哼道:“尽会自夸。”语气倒是软的。
赵识途道:“谁让我偏偏是个怪人,即不想扬名立万,也不想入朝为官,但我也有我的原则,情与义,都是不能辜负的东西。”
他的语气难得严肃,其余人也难得收起嬉笑的神情,认真地看着他。
他接着道:“情,是我与各位千里相聚之缘,义,是我们走镖护途,立足江湖之本。被关在地牢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或许各位离开我,照样可以过得很好。但你们没有走,所以,我也会把这镖局继续开下去。就算前路茫茫,阻碍重重,我也要找出一条路来。”
燕无花拍手道:“说得好,情与义,赵镖头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
赵识途颔首,视线扫过面前人,郑重道:“机缘巧合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没有各位不离不弃,我一定不是今日的我。所以你们的难事,便如同我自己的难事。我虽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倾城美貌,不过管闲事的心得倒是不少。”
明月珠终于被他逗笑:“莫忘了你欠着我许多工钱,我才不走。”
赵识途接着转向上官情,后者却一反常态,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依不饶道:“上官,若不是你两番救我,我早就丢了性命。我的武功与胆识都远不及你,恳请你留下来助我。”
他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磊磊落落,仿佛两人在屋檐上的一番心漾情动,推拒试探,从未发生过似的。
上官情终于将视线转向他,凝着他的脸,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最终只能点头道:“我不走。”
赵识途的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闪过。但他很快转向骆欢,捏着下巴,边打量边道:“至于你么,我已猜到了你的身份,也知道应该将你送回你师兄身边。不过在那之前,你还是跟着我们一道行动,以免途中遭遇危险。”
骆欢先是一怔,很快厉声道:“我去哪里,愿意跟着谁,都不要你管。”
燕无花从旁和言道:“赵镖头不用担心,江府的案子已经传开,家父前几日增派了一支队伍,前来兴元府迎接我们,应该就快到了。这次多亏各位相助,昆吾剑才能平安无恙。此番回到敦煌,报酬绝不会亏欠各位的。”
赵识途立刻笑逐颜开,拍手道:“甚好甚好,等回去之后我要饱饱地吃上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变回那个穷酸计较的镖头,先前的风度荡然无存。
骆欢也跟着长吁一声,手掌交叠枕在脑后,感叹道:“哎,我也想念香水梨的滋味了,好想快些回去。”
他边说边沿着江岸漫步,忽然看到上游处有一片星星点点的亮光,随着水波荡漾,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排河灯。
赵识途眼睛一亮:“今夜月色甚好,不如我们也来放灯吧,正所谓御风而行,乘月而归,好不快活。”
骆欢立刻抬起头:“放灯?我要玩!”
赵识途兴致勃勃道:“你们等一等,我去一趟市集,买几盏河灯,还有糕团和烧酒,咱们来喝酒赏月。”
他刚转过身,便被一个声音拦住了去路:“赵镖头,可算找到你了。”
第56章 乘月几人归(四)
来人不止一个,在狭窄的江岸上围出一个半圆,刚好把赵识途捧在中央。
赵识途定睛一扫,来者都是市集上的人,拍脑袋道:“我刚打算去找你们买些东西,你们怎么过来了。”
对面立刻有个声音道:“赵镖头要买什么,说一声,我们送过来便是。”
很快有人附和:“说的没错,镖头这一遭挺身而出,总算帮我们卸下心头重担,之前我们被那妖女威慑,一直昧着良心做事,如今得以解脱,才知何为畅快。”
赵识途这才明白一行人的来历,少不了配合,先前他费尽唇舌,才说服这些人挺身而出,齐心举证,揭露这场伪造黑市的阴谋,如今,他的坚持收到回报,他心中不禁涌起几分宽慰。
只是这些人口中的妖女,说的便是明月尘了。他咳了一声,拱手道:“对方的身份还有待甄别,不过不管怎样,各位平安无事就好。”
木匠阿吉上前道:“那是自然,只是当初我们收了妖女的钱,一直没敢花,不如献给各位镖爷,权当谢礼。”
赵识途立刻摆手道:“不成,钱我可收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阿吉又道:“那至少让我们请各位镖爷喝酒。”
赵识途眼前一亮:“喝酒倒是不错,我刚好打算去买上一壶,一边喝酒一边赏月。”
对面站出一个挽袖的青年:“好说好说,多少壶都不成问题。各位镖爷若不嫌弃,到我家开的画舫去,虽无玉食珍馐,却有不少时令鱼虾,山珍野味。”
赵识途回头看了一圈,见无人反对,笑逐颜开道:“甚好甚好,那就有劳了。”
*
画舫上的风景,果真是极好的。
雕梁画栋,尾尾相衔,在江畔的浅水中轻荡。江岸处有一片白菊,沐在微凉的夜风里,赶在晚秋凋谢前,拼命地散出沁鼻的香气。
夜风是凉的,画舫里却是暖的。美酒和佳肴不仅能够暖胃,还能够暖心。
市集众人收取的银子委实不少,宴席摆得也格外热闹,画舫里外都坐满了,赵识途带着镖局一行人,坐在最中央的台位,络绎不绝地有人来敬酒,其中还有一些特地备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