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童点点头,转身去了,动作仍旧木讷,眼睛盯着地板不敢抬头,迈步时差点绊到自己的脚。萧然也不催促,转回客人面前,做了个谦让的动作,客气道:“还请诸位稍后片刻。”
他说话时带着些许川城口音,态度谦和有礼,实在不像是恶徒,也不像是赌客。而且从他的气息步法来看,他的内功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是寻常水准罢了。
赵识途实在揣测不出他的意图,也只能听从他的安排,落座后耐心等待。
顶楼的正厅连着一间里室,不一会儿,书童从里室出来,双掌之间,托着一樽墨色的青铜鼎。
赵识途立刻打起精神,盯着书童手中物问道:“这便是紫云鼎了?”
萧然道:“怎么,赵镖头若是不信,不妨亲眼鉴上一鉴。”
说罢,对书童使了一个眼色,那书童真的走到赵识途面前,躬身把鼎放进他手心。
赵识途面露诧色,将鼎托至眼前细细观察。那鼎的大小刚好可以用双掌托住,轮廓浑圆,通体呈墨色,鼎口刻有凹凸的环纹,赭褐色的暗线像蛛丝一般盘踞在表面。
这鼎的形貌虽然精致,却也算不上独一无二,赵识途很快发觉,它最奇异的地方并非外表,而是质地。它由青铜铸就,表面却是温润的,且散发出浓郁的气味,清苦之中夹杂着异香,使人嗅时沉醉不已。
赵识途点头道:“这鼎的确是稀世珍宝,只是,就这么交给我,不怕我霸占不还吗?”
萧然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轻笑道:“我的武功平庸,只不过是个采药诊病的郎中,赵镖头若有意强夺此鼎,我定然没有法子反抗。只是,如果你真的打算强夺,又何必枉费功夫,来赴我的邀约呢?”
赵识途怔了一下,点头道:“萧先生说的是,我的确无意霸占此鼎,只是来请求萧先生将它毁去,找出藏于鼎中的密令,如此才能取回文帝宝藏,破解夜叉门的阴谋,还我中原武林安宁太平。”
说罢,他便将紫云鼎交还到书童手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萧然微微点头,眼中浮起笑意,拱手道:“赵镖头果真是开明磊落的君子,既然如此,我也该坦诚相告,这紫云鼎对于萧家而言,非但是珍宝、玩物,而且是行医炼药,救死扶伤的根基。”
赵识途诧道:“竟有如此重要?”
萧然的神色沉下来,问道:“赵镖头是否听过家兄萧令的名字。”
赵识途点头道:“神医萧令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萧然道:“家兄的医术的确高明,医德也令人钦佩,一生不辞辛劳,攻克疑难杂症无数。他长于用药,而这紫云鼎在炼制丹药时,的确是举世无双的宝器,可惜他英年早逝,而我又远不及他,只能靠着他留下的典籍记录,继续行医救人,而他的灵药妙方,其中十有八九,非得靠紫云鼎才能炼成。”
赵识途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倘若将鼎毁去,令兄留下的药方便不再能用了。”
萧然道:“正是如此,倘若没了丹药,原本生机尚存的病人,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你说,它算不算重要?”
赵识途沉默了许久,才道:“人命的确无价,紫云鼎本不该毁。”
萧然挑眉道:“这么说赵镖头改变主意了?”
可赵识途却缓缓摇头:“并非如此,紫云鼎固然重要,它背后所系的秘密,却关乎天下苍生,药方没了,或许还能想到新的法子,可倘若外藩入侵,战事再起,国土沦丧,会有更多的人蒙受灾难。”
萧然凝重地望着他:“所以,你便要那些生病的人去死吗?”
赵识途露出痛苦的神色,但仍旧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萧然叹了口气,道:“医者仁心,我做不到赵镖头这般决绝。所以镖头应该明白我为何设此赌约了吧。”
赵识途道:“我总算懂了,你我之所以各执己见,并非出于私欲,都是为了天下人,只不过各执其道,道不相同,断然分不出高下,如此一来,我也只能跟你赌上一局,方能心服口服。”
萧然点头道:“既然镖头理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识途道:“萧先生打算如何赌,我奉陪。”
萧然把手中笔举到身前,以食指摩挲:“你看这是什么?”
赵识途道:“二尺八寸判官笔,乃是取穴打位的利器,莫非萧先生要与我赌一赌武艺?”
萧然道:“不错,不过却不是与你赌,而是与你的这位镖师。”
话音将落,笔锋一转,银色的笔尖指向上官情的方向。
三个人都怔住了。
萧然的神色依旧如常,淡淡道:“早闻上官少侠武艺高强,连夜叉门都要逊色三分,倘若能原地不出手,接下我三招,我便将紫云鼎双手奉上。”
*
上官情抬起视线,与萧然四目相对。
方才他不言不语,像一团黑色的云雾,毫不起眼,几乎要隐在偌大的房间中。可此时他凝起双眸,眉锋如刀削一般锐利,眼神也炯然发光。
赵识途有种不好的预感,劝阻道:“上官先前受过内伤,身体并不太好,由我来代他如何?”
明月珠也对萧然道:“若萧先生不嫌在下是女流之辈,我也可以代赌。”
萧然转向两人,拱手道:“赵镖头和明月姑娘都是重情重义的豪杰,在下打心底钦佩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但我也有我的理由,这场赌局,非得由上官少侠出面才行。赵镖头若无法接受,我也不会勉强。只是三位怕要空手而归了。”
余下两人还未开口,上官情便答道:“我与你赌。”
萧然立刻�c-h-a��释然之色,点头道:“有劳了。”
赵识途立刻转向他,皱眉道:“可是……”
上官情只是摇头:“无妨,不过三招而已,不必挂心。”
说着,他便站起身,向萧然走去。
第69章 君本冰雪骨(五)
上官情的神态与平日并无两样,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他面色沉稳,目不斜视,淡淡道:“请出手吧。”
赵识途却全然没了往日的冷静,一颗心仿佛悬到嗓子眼。他知道上官的武功的确了得,就算接萧然三招,也并非没有把握。或许萧然只不过是想与高手过招,并无其他意图。不过三招而已,三招之后,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他竭力说服自己不必担忧,但他的心尖上仿佛凭空扯出一条线绳,虚虚地伸向远处,从此,他的心便脱离了他的掌控,喜怒哀乐都被另一端牵动,他虽长着手脚,却无处可逃。
线绳另一端就站在他面前,微微抬起下颚,展�c-h-a��陡峻的棱角。他攥紧拳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第一招,萧然提起判官笔,不偏不倚地打在上官情的肩井穴上。
萧然的动作快而狠,腕上倾注了全身的劲力,透过短悍的笔杆击出,的确是无可挑剔的一招。只不过面对的并非寻常对手,而是上官情,后者眉头紧锁,身子晃了晃,但很快站稳脚跟,再度扬起头,问道:“如此便是第一招么。”
萧然并不着急,反而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不错,上官少侠接得果然够稳,果然有一身的好功夫。”
他的眉眼依旧温和地舒展着,叫人揣测不出他的真正意图。三个人还来不及细想,第二招便已经到了。
这一招比方才还要更快,笔尖横扫,分别点中前胸左右两侧的天宗穴。
赵识途看得真切,心中困惑不已,肩井与天宗都在主脉末端,不过只是针灸活血的寻常穴道,很难造成致命伤害,他听过的任何一种打穴手法,都不会仅以它们为目标。眼下萧然要在三招之内奠定胜负,倘若第一招只是为了试探,这第二招也如此浪费,未免太无谋了。
他知道萧然绝非无谋之辈,只能紧紧盯着上官情的反应,不放过丝毫变化。
上官情的神色果然变了。他的嘴唇微启,上唇的唇尖在细微颤动,他很快抿紧唇瓣,贴向牙齿,仿佛藉此抵御痛苦似的,他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眼角挤出几条纹路,这些变化,哪怕寻常人注意不到,又怎能逃出赵识途的眼睛。
赵识途的心骤然抽紧了,高声道:“——停下!”
话出口已迟,萧然的第三招更加迅捷,判官笔在他五指间陡然一转,从虎口滑脱,铿然落在地上,他的攻势却没有停下。
原来这第三招用的不是笔,而是掌。
萧然的手掌径直拍向上官情的胸口,掌风如雷,在血肉之躯上击出一声闷响。
赵识途怔住了,这单纯的一掌,令他更加看不出名堂。
可上官情却跪倒在地。
他的双膝砸出重重的声响,腰也跟着沉下去,用手肘撑住地板,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他像一颗被拦腰折断的树,失去了主心骨,头颅低垂着,从喉咙深处咳出一滩血。
那血终于再也无处掩藏,从他的嘴角滴下,坠到地板上,沿着缝隙淌开。血是紫黑色的,粘稠滚烫,触目惊心。
赵识途和明月珠从左右围过去,在上官情身侧蹲下,赵识途的手颤抖着伸向他,拨开挡在他鬓角的碎发,瞬时便吓得凉了手心。
上官情的嘴唇也已经变成紫黑色,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颧骨高高突出,脖上的青筋紧绷,胸口剧烈起伏,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呻吟。
他平日里的淡然被摧毁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的模样看上去甚至不像人,倒像是匍匐在地上的野兽。
萧然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上官少侠果真英雄豪杰。”
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讽刺,赵识途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对方,质问道:“萧先生,你方才究竟用了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