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点点头,接着道:“雪山地界广博,此番入山寻药,少说要花去三五年的功夫,远离尘世,清冷艰苦,非常人所能忍受。我虽四处询问,却一直招募不到同行的帮手,倘若官府能够网开一面,免去明月尘姑娘的死罪,允许她与我一道入山,以戴罪之身行此苦役,既能够将功补过,也解决了我的难题。”
捕头�c-h-a��疑色,将视线转向搜捕的对象。萧然也转向明月尘,征询道:“姑娘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明月尘迎上他澄明的视线,半晌,低下头道:“在下愿与萧先生同往。”
明月珠在她身后恳切道:“我也愿意同行。”
萧然点点头,转向捕快道:“那么,就由我来为她担保,后果也由我来承担,各位意下如何?”
那捕头略作迟疑,终于点头道:“好,我这便回去禀报大人,请求他拟草一份赦书,劳请二位随我走一趟吧。”
第99章 情义传千古(四)
衙门在街市深处,门外人来人往,步履交叠,将残雪踏成春泥。
明月珠站在门边,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影,心却恨不得飘进院墙中去。
博儿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等待赦书的结果。许是察觉到她阴沉的面色,少年向她身边挪了一步,断断续续道:“萧先生答应过……就一定不……不会有事的,阿珠姐姐……你……你不用担心。”
明月珠垂下视线,发现少年正仰头看着他,天真的脸上写着全然的信赖,似乎对萧然说过的话毫不怀疑。
明月珠不禁心生感慨,她虽与萧然相识不久,却隐隐感到此人身上独一无二的特质,明明武功平平,样貌也不出众,甚至连医术都不及故去的兄长,可偏偏有一种笃然的力量,令人莫名感到安心。
她望着博儿的眼睛,忐忑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便柔声道:“谢谢你,我也相信萧先生。”
这时,衙门正厅的大门被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中走出,踏下台阶,穿过庭园。
萧然神色淡然,步履沉稳,明月尘则将视线投向远处,左顾右盼。这两个人,正是她所等待的人,也正符合她所期待的样子。
她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向走在前面的萧然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便停在妹妹身前,握住她的手。
明月尘僵了片刻,但没有躲避,只是不大情愿地偏过头,不敢直视对面的人。却又忍不住侧过视线,偷偷观察对方神态。
如此情形,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闯下祸事,惴惴不安地等待姐姐责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闯下祸事,惴惴不安地等待姐姐责罚。
明月珠的情绪犹如洪水决堤,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住妹妹的肩膀。
明月尘感到肩上一湿,似有眼泪滴在她的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她顿时慌张道:“姐姐,你……你别哭啊。”
明月珠在她耳畔道:“对不起,我忍不住……”
她不再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默默安抚怀中人不住抽动的肩背。
如此情形,却是前所未见的,两人都已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都有了崭新的开始。
萧然等在一旁,默不作声,直到明月珠的抽泣声渐渐平复,才用轻松的语气道:“不远处有间茶肆,我们过去坐一坐如何?”
四人分别落座,几杯清茶入口,心头各自紧绷的�j-i纷纷放松下来。
这茶汤中带着些许泥腥,原本并不可口,此时尝起来,却像是深冬雪融,春回大地,透着新鲜的味道。
明月尘已耐不住性子,开始询问入山采药的事。萧然耐心解答一番,末了道:“旅居山中,艰难困苦,绝非戏言,二位可要做好准备。”
明月珠却不以为然道:“先生可不要小瞧了我们,从前我们在大漠里辗转,日子还要清苦许多倍,不也一样熬了过来。”
萧然微微一怔,随后笑道:“看来不论是茶,还是药,都是先尝苦楚,才来回甘的。”
明月珠道:“正是如此。”
明月尘望着她,摇头道:“姐姐,领罚的只有我,你不必一同去的……”
明月珠打断她道:“我是一定会去的,我们已经分离那么久,难道还要再度分开吗?更何况,我也想要向萧先生讨教医术,从今往后,多做一些有益的事,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她说着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萧然,后者道:“阿珠姑娘,我与你初识之时,只是觉得你胆识过人,在女子之中并不多见,如今看来,是我太肤浅了,你不仅重胆识,更重情义,只要你有心,我当然求之不得,一定倾囊相授。”
明月珠被夸奖一番,竟隐隐�c-h-a��羞涩之意。
最初与萧然刀剑相向之时,她断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走上行医的道路。可回想起来,这一路上走过的每一步,似乎都理所应当,即便让她再选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她转向对方,恭敬道:“多谢先生了。”
一旁的书童也按捺不住,问道:“萧先生,我……我们几时出发?”
萧然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明月珠闻言,起身道:“那么请三位回客栈等我半日,我还想与我的两位朋友道个别。”
*
敦煌城郊有一片墓地。
此时尚值早春,并非清明时节,墓地中自然也廖无人迹,只除了一袭黑衣的身影。
上官情站在一棵杨树下,面对着一座墓碑。
那墓中葬了两个人,墓碑上也刻着两行名姓,其中一行字迹�c-h-a��斑驳脱落之态,另一行字却是崭新的。
墓地是袁府买下的,墓中所葬的正是上官情的生父和生母,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到这里来。
墓旁的杨树,据说是在夫人入殓时种下的,杨树生长得很快,如今层叠的枝叶�c-h-a��地上遮出幢幢的影子,然而这也是上官情第一次见到这棵树。
他站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不知站了多久。偶尔有人从附近的官道经过,都会往他的方向瞧上几眼,说几句闲言碎语,但没有人上前打扰他。
或许是因为他站立的姿态过于稳实,神情过于专注,仿佛他也是一棵扎根在土壤中的杨树,将无数纤细的心思裹藏在粗粝的表皮之下,仿佛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令他动摇分毫。
不,能够动摇他的人还是有的,只有一个。
那个人摇着扇子,缓缓登上山坡,足底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有着某种独一无二的节奏,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跟随他的韵律流淌起来。
那个人穿着白衣,头戴一顶金色镶瑙束冠,长发熨帖地披在肩后,仿佛连天光都被他衬亮了几分。
那个人已来到上官清的身边,也垂下头,看着墓碑上的字迹。
而上官情缓缓转过身,将讶异的视线投向他。
第100章 情义传千古(五)
赵识途的视线短暂掠过上官情的脸,落在面前的墓碑上。
石刻的纹路蜿蜒而鲜明,仿佛一条条连绵曲折的深渊。看得久了,难免会坠入其中。
即便是上官情也不能幸免,就算胜得过世上最凶煞的武功,却还是解不开一颗小小的心结。人生于世,岂非总是有许多无可奈何。
赵识途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找到上官情的,多亏明月珠在与他道别时,稍带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而她的消息总不会出错。
赵识途终于抬起头,转向身边的人,缓缓道:“你的确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除此之外,其余的事你都可以选择,既然你已经战胜了最牢的桎梏,何必还要顾虑前尘旧事。”
这些说辞并不新鲜,可他的话里似乎有着莫大的力量,只是站在原地,便将对面的愁云驱散。
上官情出神地凝着他,隔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已不再顾虑了。”
赵识途终于露出笑意,上前一步,在他肩上拍了拍:“那便好,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你,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上官情反问道:“你也是来找我的?”
赵识途撇嘴道:“我没有来找你,只不过是碰巧来此处散步。”
上官情道:“一般人不会来这里散步。”
赵识途道:“谁让我不是一般人,偏就喜欢到别人不去的地方散步。”
上官情没有反驳他,只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赵识途瞥了他一眼,两手一摊,悠悠道:“不过我今日的兴致已经用尽,我要回家了。”
上官情也没有阻拦,还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赵识途又瞥了他一眼,这次视线停留得比上一次更久,见他神色的确没有异样,才转过身去,兀自往来路上走。
上官情一言不发,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赵识途往东走,他便跟着往东,赵识途往西走,他便跟着往西,两人之间,始终相去不过五步。
赵识途终于按捺不住,停下脚步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上官情淡淡道:“我没有跟着你,只不过是碰巧也要回家去。”
赵识途哑口无言,不论是去袁府,还是去护途镖局,回城时走的确实是同一条路,上官情要回家,他自然也不能阻拦。
他索性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大步流星,任由那条影子紧紧跟着自己。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穿过墓地,穿过官道,穿过城门,穿过街市,穿过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群,终于到了袁府门前。
赵识途目不斜视地掠过府门,而身后的人依旧跟着他,过门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