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深却一口饮尽了半海碗的酒,腹中顿时像是烧起了一把火,灼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严邵开口:“你若是想喝个痛快,今日就走不了了。”
顾云深玩笑道:“严将军不想收留我?”
严邵沉默许久,淡淡说:“我要回京面见殿下,今日就走。”
顾云深“嗯”了一声:“若有月白的消息,是需要你亲自告诉殿下。不过……”他轻声说,“如果那个背影并不是月白,岂不是又要殿下空欢喜一场。”
更何况,如今的宣王殿下,早已不是那个满心痛苦与回忆的裴扬风。这场江南之巡,朝野之中都猜是宣王要借机彻底掌控南统军营,可顾云深知道他是为了谁。
有些传言,严邵也知道。他闻言沉吟许久,说:“我会再去兀烈王城探查一番。”
顾云深轻声说:“我去吧。”
严邵怔住。
“行军打仗我不算懂,但若论武功,我也算是江湖第一人,”顾云深再饮酒,又像笑又像不笑,“再说,月白的剑法是我教的。这种事,做师父的当然要出点力才像样子。”
潺塬城。
谢春行惊得摔了酒坛:“你要跟着宣王走?”
叶栖华心中已有打算:“大哥,我那天在医馆醒来之后,感觉自己像是一缕偷跑到人间的幽魂,并未真的活过来。我有一种感觉,跟在裴扬风身边,我才有真正活过来的机会。”
谢春行又是担忧又是气愤:“你这是与虎谋皮!宣王是什么人?先帝在位时他就天天宣告自己的淡泊名利忠君爱国,更是把凤宁皇后和小皇子哄得团团转,三军大权统统交给他。后来怎么样?凤宁太后刚驾崩,他就开始筹谋造反了!”
林逸思在柜台后打算盘翻账本,闻言头也不抬礼节x_ing地劝了一句:“谢老弟,这些话不用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喊出来。”
南统军营不是裴家嫡系,而且天高皇帝远,郡守也不太管束这些事情。
谢春行大大咧咧地说:“有本事他派人抓我。窃国之贼,匪乎?裴乎?”
叶栖华心中泛着一层浅浅波澜。
前尘旧事仿佛远方浓雾里的一座古城。就算知道那里早已破败不堪荒无人烟,却还是想走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些。不依不饶地想从断壁残垣废墟焦土之中再找出一朵花来。
叶栖华告别了不肯放他走的谢春行和不知在想什么的林逸思,坐上了宣王殿下回京的马车。
远离了江南那场雨,叶栖华眼中的湖蓝之色也渐渐褪去。
那日醒来,叶栖华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
是犹在梦中,还是潺塬城中的那些人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京城,宣王府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一群人终于盼回了他们的主心骨,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成群结队冲出王府大门:“殿下!”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殿下,徐先生在书房等您很久了。”
裴扬风在一片嘈杂声中准确地找到了关键,问:“仲豫来了?”
徐仲豫是景昌十三年的文举状元,之后就成了裴扬风军中幕僚。此人才高八斗诗绝天下,为人又温和风趣。若不是做事手段太缺了点读书人的浩然正气,本也该是个能流芳千古的主。
徐仲豫一身书生打扮,温笑:“殿下终于舍得从温柔乡回来了?”
裴扬风遣退下人,说了叶栖华的事。
徐仲豫似笑非笑地说:“看来,殿下还是被血脉亲情牵扯了。”
裴扬风自嘲:“能从本王这些举动中看出血脉亲情,仲豫的眼神真是别具一格。”
徐仲豫摇扇:“当今圣上并不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反而是一件最麻烦的变数。这句话学生从景华初年唠叨到景华四年,殿下还是不远万里亲自哄回了在外游山玩水的圣上,难道不是因为血脉亲情?”
裴扬风说:“哦?你觉得本王做错了?”
“殿下既然如此决定,必然已经在心中权衡过利弊得失,”徐仲豫笑容丝毫未减,“学生此来只是想问殿下一句,若是林月白此时回到殿下身边,殿下会考虑学生之前的提议吗?”
裴扬风脸色骤变:“徐仲豫,本王不喜欢听你开这种玩笑。”
徐仲豫折扇一收,笑道:“学生一时口不择言,望殿下息怒。”
裴扬风沉声道:“到底还有什么事?”
“三件事,”徐仲豫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第一件学生方才已经说过了,惹得殿下十分不快。”
裴扬风说:“剩下两件,最好不要和第一件一件让本王想革你的职。”
徐仲豫嬉笑:“那学生还是就此告退吧。”
裴扬风眸色暗沉如水。
徐仲豫终于收敛了玩笑,说:“第二件,九州才子杨君素以桃花诗会为名聚众诽谤殿下,学生斗胆请殿下将此事交给学生处理。”
裴扬风本就没把那群书生放在心上,答应了:“好。”
徐仲豫说:“第三件事,严将军北伐的消息传到京中,兀烈公主一会儿哭着闹着要见殿下,一会儿又要死要活地想回北荒。学生迟迟等不到殿下的回信,只好斗胆自作主张,令亲信把公主送到清霜殿好生伺候了。”
裴扬风说:“你既然已经处理好了,又何必再问本王。”
徐仲豫说:“学生想问的第三件事情,是代朝礼司问殿下,大婚是否已经不必再筹备了。”
裴扬风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说:“如期举行。”
徐仲豫笑道:“那学生就提前恭贺殿下,新婚大喜。”
裴扬风说:“不用忙着恭喜,先随本王进宫面见圣上。他现在记忆全失,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需要注意的事情还要一件一件慢慢教。”
死寂许久的蟠龙殿,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叶栖华被一群宫人七手八脚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换上一身金线绣龙的殷红长衣。半束的发冠上垂下两串血玉珠,落在叶栖华的眉骨和眼角上,衬得眼尾那抹轻红更加浓艳。镜中映出一张孤高狠艳的脸,眸中冷意透过微黄的铜镜看着镜外的人,几分嘲讽几分凄楚。
叶栖华心中莫名一痛。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冰冷的铜镜,脑中模模糊糊出现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迷雾中有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猩红披风乌发如瀑,苍白唇瓣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微微张开,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叶栖华刚要再想起些东西,身后的宫人忽然跪倒了一地:“参见殿下,见过徐大人。”
裴扬风走过来。
叶栖华起身回头,一身繁重的珠玉金银叮当作响,层层叠叠的龙袍也让人的动作变得十分笨拙。叶栖华一个不站稳,差点被衣摆绊倒。
裴扬风手疾眼快地伸手捞住叶栖华纤细的腰身:“陛下小心。”
叶栖华穿了这一身三十斤重的衣服,倒是没觉得有多么难受。好像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奢华禁锢层层加身的感觉,不动声色地抬手推开了裴扬风。
裴扬风不悦地瞪他。
叶栖华仰起白皙下巴:“进来为何不令人?”
裴扬风嘴角抽搐,咬牙切齿地假笑:“陛下,你我的君臣之谊,已经生疏到需要下人通禀的地步了吗?”
叶栖华抬眸:“礼不可废,宣王殿下。”
裴扬风僵住。
他从小就受先帝和皇后宠爱,向来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各院,篡权之后更是肆意妄为,倒是第一次被叶栖华教训“礼不可废”。
徐仲豫瞧着这一幕十分有趣,故意站在角落眼里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肯帮忙和稀泥。
第十九章
叶栖华满意地看到裴扬风僵硬的表情,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演君臣相宜的戏:“微臣知错,望陛下恕罪。”说完,他对着叶栖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礼不可废?
裴扬风心想,他欺君篡权的事都做完了,还要和叶栖华礼不可废吗?
叶栖华适应身份的速度比裴扬风预想的更快。若不是那双眸中始终少了几分杀意,裴扬风恍惚甚至怀疑叶栖华已经恢复了记忆。
可恢复记忆的叶栖华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和他开那些没轻没重的玩笑,不会在离开群臣视线之后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夜色阑珊的时候,裴扬风会让叶栖华一起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叶栖华总是在发呆你。
裴扬风问:“在想什么?”
叶栖华说:“在想我该给你开出一个什么样的条件。”
裴扬风低笑不语。
叶栖华看着桌案上的玉玺,突发奇想:“如果我想要你手中的权力呢?”
裴扬风闻言怔住,晦暗不明的目光伴着烛火一起落在了叶栖华脸上。
叶栖华坦然与他对视。
裴扬风却在想,那颗洗尘蛊,真的完全抹去了叶栖华的记忆吗?
还是……只是因为叶栖华自己还不愿想起来。
叶栖华催促:“宣王殿下可是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