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人流入了寺院大门,被裹挟在涌动的人群里,从一座佛像拜到另一座佛像,真正是心无旁骛,以至于我并没有发现同样夹在人群里的黎叔。
是他先看到的我,却没急着叫我,而是等在寺庙出口处。我还以为真这么巧,远远看了都不敢第一时间打招呼,走近了才敢确认。
我笑着跟他问好,他把墨镜摘了拿在手里,姿态舒展地靠着围栏上,对我点点头,笑着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也信佛。
我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云叔。这也是因为我,这段时间日子过得颠三倒四,不上班连门也不怎么出,自然也不知道云叔怎么样。我记得他是信佛的。
云叔呢?我问。
在家没来。黎叔说着又架起眼镜,示意我往外走。
云叔身体还好吧?
黎叔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是太好。
我愣了愣,虽然并不意外,但亲耳听了心又跟着揪起来。其实我也知道,云叔要是没事,黎叔也不会在这里出现。
他那脾气。黎数说这话时又顿了一下,语气听起来很是无奈,又说,头痛,老毛病了,有时候痛起来人样都没有,又不肯给我看到,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也只能看着,什么也帮不了。
这些我都不难想象,上次在医院,云叔都已经说了。只是想想这两人感情那么好,要黎叔在外面看着云叔受罪,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黎叔
小景,他走在我前面,在台阶下回头问我,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我想了想,忍不住苦笑,我大概还是信的吧。
黎叔也没等我回答,掉过头去,自言自语又说:要是真有报应,怎么不是报应在我身上?
黎叔爱云叔,自然是希望有什么苦都自己来扛,而云叔恰恰也跟他想的一样,不但不可能让他代受,就是自己痛也都要躲起来才好。
沉默地跟着黎叔,望着他犹自挺拔的背影,心头却被他鬓边的霜白扯得发疼。他也毕竟不年轻了,原先还觉得是,但转眼间就老了。
不都说岁月无情人有情,可人太多情的时候,岁月也未见得更多情一点,人还是要老,爱别离,求不得,老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找个地方陪我坐坐?黎叔突然说。
好。除了答应我别无想法。
黎叔侧头对我笑了笑:挺感慨似的又说:我和苏云自从来这里,就跟从前那些人断了联系,我们朋友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第六章:喝多
我自己也是朋友不多的人,这归功于我孤僻又冷淡的个性,就是之前上过班的几家公司,同事之间笑我清高的就不少,我倒并不在乎,也自认没必要解释。
这样的我突然被黎叔这样告白,惊愕之下,难免又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感动感动着,又开始替他们两个难过。
其实我对他们之前的经历并不清楚,只从他们过往的言语里隐约猜得几分,他们的感情是基于从前比肩作战,浴血走过来的生死深情,是过命的关系。因此我很难想象,如果云叔最终不幸,黎叔又该如何。
想想他们,又总免不了要想到自己,想到我和沈宴。
我们两个刚在一起的时候,可不也自诩苦命鸳鸯,也是承受了很多才走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不管外面多少同性恋人分分合合,我和沈宴一定能携手白头。
我也不知道我这信心是从哪里来的,等真分了手,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的可笑,竟会有那样狂妄的想法。
现实的确让我挫败,只是对象换成黎叔云叔,见识过他们彼此间全心全意的信任和爱护,却终究也是要面临终将分离的结局,不禁悲从中来。
也许这世界的确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我可以,黎叔这样的人更不在话下。可真要细想,事实却是,也许就是因为了少了一个人,这以后的日子也就只能对付着过。
黎叔已经走到我前面去,大概是问了我什么,没听到回答就回过头来,才看到我还杵在原地傻愣着,有些好笑地又走回来,站在我面前笑着说:你是在为我们难过?
我没说话,他又了然一笑,转过身慢慢往前走,淡淡地说:不需要的,你云叔可比你想得开。
许是我想多了,黎叔这话里其实是有多少无奈。可他说的又不错,云叔自己早已经把生死交给老天。
我快步跟上去,走在黎叔边上抱着一丝希望问他:换个医院看呢,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他觉得没必要。黎叔说话的时候已经拢着手点了一支烟,转头递给我烟盒,问我要不要。
我抽了一根,对着他递过来的烟头点了,可才吸了一口,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整个胸腔都痛了,不得不弯下腰忍受着。
黎叔有些意外地问:你不是抽烟嘛,怎么还呛成这样?要不要紧?
我摆摆手,喉咙呛得有点痛,哑着声音苦笑:最近感冒没敢抽,才几天就不习惯了。
好了吗都?看你脸色不好。顿了一下,黎叔又说,别觉得年轻就不碍事,自己的身体还是要照顾好。你云叔见了肯定也得这么说你。
下山的路上黎叔接了个电话,他语气不太好,冷冷淡淡地嗯了几句就挂了,然后跟我说有急事要处理,下次再约我喝茶。
从山上回去后的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家里有人敲门。
我听到了,但没想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这阵子身体不好,稍微活动活动就浑身疲惫不堪,躺下来就懒得再挪一下。可门外的人很坚持,门铃响的尖锐刺耳不依不饶,为了我的耳朵着想我也只得下床。
门外站着的是沈宴。
我倒没觉得意外。其实那天在派出所碰到,我还以为他当天就会找过来。算起来他可晚了不少天。
隔着防盗门,我问他什么事。沈宴摸了一把鼻子,大概是冻的,鼻尖看起来有些泛红,他跟我说:小景,我就是想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手沈宴视线往我受伤的手臂上看,拧着眉头问我,伤得重不重?那天为什么不跟我说?
早好了。我说,却还是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
我问了派出所的人才知道你出了事,你不知道,我差点被吓死。我让他们带我见那个人,如果不是被拦着,我他妈真想把那家伙的脑袋拧下来
沈宴!我没精力听他说这些,冷冷地打断他,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听懂了吗?
小景,我是担心你
都过去了,我还好好活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我就想关门,沈宴反应却更快,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抵着门板,红着脸哀哀地求我:小景,你让我好好看看你我想你了
可我不想看到你。
沈宴表情僵硬地盯着我,渐渐连眼圈都红了,他闭了闭眼,又吸了一下鼻子,说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小景,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过得好
我漠然地站着,也懒得去推他,我知道我推不动,于是心里又烦得要死,烦他怎么还有脸跑上门来说这些,更烦我自己,我们两个闹到这步田地,我心里竟还有些舍不得他这样痛苦,即便也许只是看起来而已。
我有些泄气地说: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不好。
但我一点都不好!沈宴却突然激动起来,痛苦地摇着头,说,小景,我真的很难过,你看看我,我很难过,真的有点想吐
我本来以为他就是发疯,听到最后才知道他是发酒疯,可明明除了脸上红一些,下巴上胡子拉渣了些,我并没发现他喝了酒,似乎还不少,只是我鼻子好像失灵,离得这么近却什么都闻不到。
你喝酒了?我不耐烦地伸手托起他垂下去的脑袋,让他看着我。
我知道他的,除非是在酒桌子上被人灌,沈宴的自制力恐怕比任何人都好,他不喝酒,平时又顾着我对酒精过敏,家里更是连存酒都没有。
也不知道他是醉得没听到我说话,还是故意犟着不回答我,我收紧手指扣着他的下巴,又问了一句:你他妈真喝了?
没,没喝他挣了几下没能挣脱我的手,索性腾手抓住我的手,把他滚烫的脸贴到我的掌心里,对我露出一个醉醺醺的小,我就,就喝了一点
就一点?就一点能是这个反应?
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其实是有酒量的,以前他带我参加他们事务所的活动,他那些同事起哄灌他,他还不是一杯杯接了,结果创下一人横扫一大片的伟大战绩。
现在醉态毕露,他倒好意思说没喝多少。
看他眉头皱的死紧,真的要吐的样子,我也只好放开他,让他进了屋。他倒是还能走得动,还找得到我家卫生间在哪,冲进去就抱着马桶一阵狂吐。
我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冷眼看着,等他吐完了,又对着水龙头洗了脸,人看着清醒了些,我才问他:刚刚是你自己开车来的?
沈宴走出来,站到我旁边,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清,他眯了眯眼,嘴硬地说:我没喝多。
那就是你自己开的?我又问。
小景
他不肯直接回答我,就等于默认了。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又推他的胸口,冷声骂道:沈宴,你他妈要找死是你自己的事,但求你不要把我也扯进去行吗,我受不起!
第七章:无措
这是我第二次扇他耳光。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他动手,沈宴更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又一瞬间我以为他终于也恼了,就木着脸等着他要么对我挥拳相向,要么我们一拍两散。
谁知这家伙喝多了酒竟成了神经病,先是皱了皱眉,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紧接着却又慢慢翘起嘴角,连眼睛也跟着晶亮起来。他慢腾腾走上来拉我的手。
小景,小景,你看你,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你担心我喝了酒开车会出事你还是爱我的小景
沈宴!
身体里突然腾起的恐惧让我没来由地虚弱。我沉下脸冲他低吼,又猛地一甩手,然后双手一推,眼见着他连连退了好几步,我自己却也没有半点好,双脚绵软地差点站不住。我低头弯腰,撑着膝盖急促地喘息。
沈宴迟疑地叫我:小景?
我咬咬牙,起身,慢慢退回墙边靠着,也不看他,只疲倦地挥挥手:你不要命是你自己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沈宴沉默了有一小会儿,我刚以为他大概听懂我这是要赶人的意思,他却大步跨到我身前来,不由分说地将我圈进他胸前抱着。
小景,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太想你,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你,所以不过你看,我没事,真的,我下次不开了好不好?
我无力地摇头:那是你的事。
别这么说小景,你会生气,我甚至有点高兴,可我又不想你这么难过。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们不要再吵了。
沈宴紧紧抱着我,将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嗡嗡的鼻音听起来格外的委屈和小心。
他求我不要吵,可我何尝又想跟他吵。
分开这么长时间已足够我想明白很多道理。突然觉得累,那种犹如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心灰意懒,让我半个字都不想再说。
我闭了闭眼,攒了些力气后一点点挣开沈宴的手。我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要留也好要走也好,我都没有力气再管他。
脚步虚软往卧室走。我需要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地沉沉睡上一觉,才能维持我近来越发不堪的体力。
我走得慢,沈宴就在我身后跟着,我停下来时他也停下来,我转身他却没有动,看向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他在等我请他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