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陵穿过本Cao阁庭院中的满院Cao药,在门前驻足,轻轻叩了叩门:“弟子张少陵,求见师伯。”
“进来。”
门打开,入眼首先是挂在大堂正中央的一幅《寒梅映雪》,两三点红梅点缀在素白的积雪上,红梅林深处探出一角屋檐,半遮半掩,欲说还休。
凌舒玄见凤荀盯着这幅画,淡淡道:“看来玄霄仙尊已经看出此画中的玄妙。”
凤荀凝目思索:“我曾听师父说起过,青云派开山祖师曾用灵力画过一幅画,制成了一件不可多得的法宝……想必就是此画了。”
“正是。”
凌舒玄指了指右手边的椅子,示意张少陵坐下。早有小道童上了茶来,凌舒玄待他上茶完毕,挥手叫小道童退下。
张少陵掀开茶盖,一股清淡幽冷的香气迎面扑来。他没见过这种茶,但凤荀却见过:“这是‘松烟寒叶’。”
凌舒玄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玄霄仙尊见多识广。”
凤荀道:“不敢……晚辈班门弄斧了。”
“仙尊不必过于自谦。”凌舒玄淡淡道,“玄霄派为十二修仙派之首,自是任何机巧玩物都见过。”
张少陵把抄写的《道德经》递了过去:“弟子是来交罚写的。”
凌舒玄点点头,接了过来,目光依然望着凤荀:“老道这里有一封玄霄掌门的亲笔信,玄霄仙尊不妨看看。”
他递过来一封书信,张少陵接过展开放在凤荀面前,正想回避,被凤荀一爪子勾住了衣服:“你不用回避。”
张少陵似乎微微愣了一下,坐回了原位。
这封书信笔迹细长,清绝硬朗,乍一看到这熟悉的字迹,凤荀不由得眼中微微一酸——前世他也是父母双亡,被师父抱走养在门下,师父对于他,实际上就如同父亲一样,衣食住行照料得无微不至。可惜后来……
是了,那一年爆发了一次魔界与修仙界之间的战争,修仙界虽然最终获胜,可师父却死在了这场战争里,因为被一种侵蚀魔物所感染,甚至连尸体都不能带回玄霄派,只能就地火化。
是凤荀亲手火化的。
凤荀忍住眼中的酸意,从第一行开始看起。这是一封玄霄派掌门江昱写给青云派元清仙尊凌舒玄的信,大意问候了一下凌舒玄的近况,以及有关玄霄仙尊的传言。
信的结尾处,江昱询问能否见一见这个玄霄仙尊,如果这位仙尊认可,他马上就启程赶往青云派。
“我想,仙尊大概比我更适合回这封信。”凌舒玄淡淡道,“虽然老道早已勘破天机,但你的身份说与不说,全在于你。”
凤荀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谢谢。”
“仙尊客气了。”凌舒玄淡淡一笑,“老道早已隐居避世,不理俗务,这等大事,老道自然也不会自作主张。”
凤荀没有说话——不问世事之人向来看透世事,凌舒玄修丹药与星象,自然对发生的事情洞若观火,了如指掌,不理俗务,不过是看得太过于清楚,也不会与天命对抗。
“我会把回信写好,明日交到师伯手上。”凤荀恭敬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
“是的,关于你的化形,老道确是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凌舒玄悠然叹了口气,“不过在此之前,要先交代少陵的事。”
张少陵望向凌舒玄。
“你的身世,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凌舒玄凝视着张少陵,眼里露出一抹悲戚,“师伯和你师父师叔,有愧于你。”
张少陵没有说话。
“借兰馥之口告知你真相,是希望你能自行做出选择。现在看来,你已经有选择了。”
张少陵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会离开青云派。”
若非柳云鹤将他收入青云派,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天夜里。魔物大举袭击了他所流落的城池,满城的百姓无一幸免,除了他。
他原本也是应该死了的,是柳云鹤及时出现,将奄奄一息的张少陵带回了青云派。虽然大师兄不喜他,师姐刁难他,青云派上下弟子无一不对他议论纷纷,因为他大凶的命格恨不得对他敬而远之。可师父……是真真正正爱护他,张少陵也知道,若是没有柳云鹤的这份偏爱,恐怕他在青云派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师父对他实在太好,张少陵一度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缘故。直到兰馥说出真相……他也曾动摇过,是师父真心喜爱他,还是师父杀了他的亲生父母,心怀愧疚所以加以补偿?
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凌舒玄长叹了一口气:“少陵,不仅仅是你师父,我和你师叔……都是对你有些惭愧的,也确实有几分喜爱的。”
他停了一停,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你的母亲,出身青云门下,是我们的师妹。”
凤荀大吃一惊,张少陵瞳孔倏然一缩,双手不由得紧紧攥了起来:“我娘……?”
“我们师兄弟三人,对她……都是很喜爱的。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心地善良,本该和我们一样,坐在这里……闲话品茶。”凌舒玄的语气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凝滞,这也是他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明显的感情波动,“她被张汝振骗了,明知他是魔界之人,却还是不顾劝阻……最后与他私奔。我们找了她整整十年。”
凌舒玄说着,语调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起来很老,是不是?”
张少陵和凤荀谁都没有说话。不错,无论是柳云鹤还是凌舒玄,均是一头银丝,就连胡子都是雪白的。满脸皱纹,样貌宛如七八十岁的老人。
“成仙之人相貌是不会衰老的。”凤荀最终说道,“难道……”
“你母亲死了,她并非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凌舒玄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室内,满含着心如死灰的死寂,“是她恳求我们……是我杀的。”
一夜之间,白了头。
伊人已逝,世事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过了许久,张少陵才艰难开口:“是因为我娘……”
“或许柳师弟是真的喜欢你。”凌舒玄的声音恢复了淡漠,“可我,的确是因为你娘才会出手帮你。”
又是一阵死寂。张少陵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娘死的时候痛苦吗?”
凌舒玄微微阖上眼:“一剑毙命。”
对于她来说,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阳光从门外探进头来,拨动这一室的沉默。凌舒玄那一瞬间感情的波动已然消失,就像一潭死水,激起片刻的涟漪之后又恢复了沉寂。他把目光投向凤荀:“前世的玄霄仙尊真正的死因确实是被大凶命格克死的。但那个人命格太过于凶戾,星象模糊,看不出他的身份。”
张少陵又是微微一震。
“你久未恢复灵力,也是大凶之命的缘故。”凌舒玄声音平淡,“只要你和如此凶戾的命格始终形影不离,那么,你的灵力几乎再无恢复的可能。”
张少陵攥紧了拳头,凤荀甚至能察觉到他身上紧绷的肌r_ou_。他暗自皱了皱眉:“可是当时柳掌门不是……”
“没错,师弟曾对少陵下过法术,但天命难违,所谓的命格也只能有所缓和,根本不可能毫无影响。”凌舒玄再未看张少陵一眼,“玄霄仙尊,那日我曾问你,若要你在两个珍爱之物间做出选择,你是怎么回答的?”
凤荀慢慢说道:“只有弱者,才会需要做出抉择。”
凌舒玄微微点了点头:“但愿你足够强大,能够战胜天命。”
凤荀没有说话。张少陵倒是开口了,声音平板又淡漠,听不出任何感情:“那么他要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命格?”
凤荀一怔,他没料到张少陵竟会问出这句话。凌舒玄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瞥了张少陵一眼:“若是他与你再无交集,心无旁骛,一心修仙,想必不出三五年就能重新恢复人形。可若是他不肯……就算距离你千里开外,他的命格依然与你纠缠,他恐怕百年之内再无恢复人形的机会。”
张少陵沉默少顷:“我明白了。”
“玄霄仙尊,老道还有一言。”凌舒玄缓缓道,“这本是天机,不该泄露。但老道既然在今日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那便告知于你……”
凤荀抬眼,正对上凌舒玄淡漠的目光。对方似乎斟酌片刻,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老道夜观天象,发现你命格中的一片星象异常模糊,这本该是大凶命格才有的星象……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你的星象中。你要小心,也许你前世的死敌,今世也是死敌。”
这话说得异常朦胧模糊,但凤荀心中却微微一震——前世的死敌,张少陵?“今世也是死敌”,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依然会站在对立面上?他的命格本该是顺风顺水的命格,又为何会出现大凶之兆?
“时候不早了,弟子告退。”张少陵将凤荀捞了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又把那封信叠起,揣进衣服里。凌舒玄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