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絮笑道,“娘,我有些事想要与大伙儿商量。”
“商量什么?!”王夫人彻底乱了阵脚,“你……你昨日到哪里去了?你可别、可别一时想不开……你想要说些什么,先讲与我听听。”
王夫人向来如此,尤其对于这个儿子专横无比,然而此刻她的一举一动落在南絮眼中都显得无比可疑。
“娘,”南絮的笑意褪去,没了那股子y-in柔之气,竟也显出几分男子的刚硬来,“我已廿一,可以打点南家上下了。先前无论外人再怎么诟病我们南家如今‘牝j-i司晨’,我不敢忘这些年您的辛劳,怕您寒心,乐得做个散人。如今有人要踩到我们头上来,您能忍,我却不能忍下去。我不想南家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名声毁在我们手里。”
“可、可是你……”
“您放心,我要说的事与香寒境无关。我总也要点脸,不想大肆宣扬我那些脏事。”他苦笑一记,却明显地看见王夫人眼神闪烁,登时心一点点沉下去。
向晚时分又飘起细雨,揽湖码头陆续来船,南家大小亲族突然受邀,俱是受宠若惊。待到各族亲长纷纷落座,外头雨势已经噼里啪啦声如碎玉。
南絮自幼修道,不拘俗礼,今日罕见地束起一头银发,又十分周到地先与大伙儿寒暄一番,待到就酒足饭饱才步入正题:
“今日唐突召集诸位叔伯汇聚一堂,其实是有事想与大家商量。”说是商量,南絮的语气却十分笃定,“我们南家先祖几度南迁,世代恭俭,攒下如今基业。在下不才,日夜惶恐,只见南家如今逐渐式微,若再不变通,只怕颓势难免。”
堂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都纷纷去看王夫人,她坐于南絮身侧,脸色已是极不好看。
“私以为,南家如今最缺的便是能人。然而先祖立下规矩,《千机谱》只能传以南家正宗嫡长子。先祖的规矩自有其道理,然而如今局势严峻,南家或能效仿灵门山,开门广招弟子,选贤举能,即便非南姓弟子也可修习机关扇,关门弟子即可修习《千机谱》,诸位意下如何?”
他话音未落,堂中诸位俱是目瞪口呆。
有人跳起来骂道:“不行!这是我们南家的看家本领,若是让旁人学去,机关扇还顶个屁用!”
南絮回道,“当年曾祖父初创品扇大会之时,亦是群情激奋,生怕透露南家密辛。恕我直言,千机扇虽变化多端,却绝不是靠的那些小伎俩取胜。哪怕被旁人摸透了又如何?南家子弟早该更勤勉些才是。”
王夫人双手颤抖,显然已经忍无可忍,可是有人在她前面怯怯地问道,“那……族中若有天资聪慧的孩子,也可跟着公子学习《千机谱》吗?”
发问之人是南家一房远亲,南絮不认识他的脸,闻言脸色一缓笑答道,“当然可以。在下亦是半桶水功夫,年纪轻轻便妄言收关门弟子,实为形势所迫。说是师徒,不如说是一起学习才好。我只愿选人不唯亲,唯贤而已。诸位叔伯若有合意人选,多多益善。”
原先酒席中人声鼎沸,还有人火冒三丈,闻言都怔住了。原先他们非南家正宗,无论如何也没有接触《千机谱》的机会,然而现下……
“胡闹!”王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如此胡闹,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南家成什么地方了?灵门山算什么?你不会是被灵门山弄昏了头!”
南絮打量着她,“母亲何出此言?灵门山两百年前门可罗雀,如今却炙手可热,正是抛弃了所谓‘正统’之见。若所有大能身怀宝物都不愿传与他人,路总是会越走越窄。”
王夫人还要发作,南絮却微微一笑抬手制止了她,“家父早逝,这些年来母亲cao劳家事劳苦功高。我先前身子不好,无法替她分忧,实在不孝。现下我足以独当一面,母亲便可享些清福了。”
他站起身来,各位亲长才发现他身上透出的隐隐威压,终于反应过来他虽客气,却没真想与他们商量,登时眼神都黏在他身上,再没有人去管一旁的王夫人。
“广招弟子只是其一,还有第二件事要同各位知会一声。”
王夫人原本面如死灰,闻言又惊又疑地望去。
“我要参加论道会。”
第十九章 、(3)
笙歌散尽游人去,揽湖码头骤然寂静下来,南絮脸上笑意消退,摊开一双薄薄的手,虎口的伤疤还未好全,缠着纱布,隐隐透出些许血色。
他转过身,身后那妇人好似一夜之间矮了几寸,神色有些颓靡,讪讪地张口道,“……你大了。”
“娘,”南絮微微摇头,“从前不懂事,让您受苦。今后我定谨遵父亲教诲,心无旁骛,让南家之名再度威震天下。”
“你昨日去了何处?”王夫人不敢高声,在夜幕中悄悄地打量她这个孱弱的独子。怎么一日不见,竟x_ing情大变。
南絮笑道,“去寻一个债主。”
“是……严明?”
他脸色沉下来,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枚上好的青玉,“娘,你可认得这枚东西。”
王夫人侧身就着湖上浮灯,觑着眼一看,“这不是你出生时给打的玉牌么?不是说早就丢了?你爹又给你打了一个扇形的。什么时候寻回来的?”
青玉入手温润,浸在昏黄浮灯下,依稀可辩一个“絮”字。
“不是寻回来的,是自个儿找上门的。”南絮将那东西收好,“此事我谁也没说过。十年前不知是谁给我种下寒毒,却又不取我x_ing命,其间蹊跷至今未明。我那时毒发,什么都记不清,却记得是有个人救过我,还给我请过郎中……我那时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就把身上这枚玉牌塞给那人。我再醒来之时却已回到家中,睁眼见着第一个人便是严明,我还一直以为是他救了我。”
“那救你之人究竟是谁?”
南絮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下少安,“是江澍。”
那日品扇大会上江澍高价拍下一把平凡无奇的雨过天青烟雨折扇,后来转赠给他之时,上面已经多了这么一枚青玉。
王夫人一怔。
南絮一直细细盯着他母亲每一细微动作,王夫人见他如此,颇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絮儿,你是不是对江二门主……有意?”
南絮嗤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江澍也许是救过我,亦可能是要害我。这枚青玉是品扇大会过后江澍给我的,我当时没细看,如今倒要好好试他一试。”
王夫人见他眼中浮起狠厉之色,忍不住上前攥住他冰冷的双手,一刹那眼泪就下来了,“娘知道,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可是你心里头有些什么可别瞒着为娘的,难道你连娘都不信?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又在盘算些什么,我们一块儿谋划好不好?”
“这里头腌臜事还多着,娘,你还是不cao心为妙。”
王夫人掩面哭泣,踌躇许久终于妥协,“好,你是下定决心了。可你就算不愿与严家纠缠,也不必亲自上论道会啊。刀剑无眼,娘就你这一个儿,南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若你在论道会上不慎伤着……”
“娘,”南絮淡漠地笑道,“我已经遍体鳞伤了。”
从小西关回来之后,南絮便给江澍、严明和白术都写过信。然而他还没等来江澍,总有人不请自来。
严明出入南府如同出入自家别院,一听南絮又在飞雪岩练功,熟门熟路地翻上西子峰。
日至中天,容与半蹲在断崖之上,听得瀑布之下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一连串清脆利落的爆破声后,水面上零零碎碎浮起竹篾浮球残骸。整个湖面上密密麻麻,浮球之上c-h-a满暗器,在日光直照下银光浮动,让人头晕目眩。
容与高声问道,“公子,歇息一会儿罢!”
南絮不答。
容与擦了一把额汗,从浮桥上取过一筐竹球,双臂一扬,那些大大小小的浮球便洋洋洒洒向悬崖下方奔去。自瀑布之后蓦地飞出数十道银光,在空中将它们五马分尸。
容与缩着脖子等待片刻,探头去看,却见南絮竟从瀑布后走出,走入那片布满残骸的水域,从中捡起一个完好无损的竹球。
不好!容与刚想出言相劝,忽地见南絮抬眼向他这边看来。那眼神带着些许警惕与不满,容与赶忙回头看去,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这么用功?”
话音未落,严明便一个掠身,踏着瀑布翩然落至南絮面前。
南絮的脸清晰地映在眼中,他方才调笑的神情慢慢消失得干干净净,露出一丝惴惴的委屈,“为何?”
南絮假装不懂他在问什么,掂了掂手中竹球,“准备论道会。”
“什么,你真要参加论道会?那都是些无名之辈沽名钓誉之地,打打杀杀,让那群老头子评头论足,你又何必自降身价?”严明又怕话说太重,连忙缓和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急着重振南家。这有什么——我帮你。”
“我信里还没说清楚吗?”
严明的脸色十分难看,犹豫着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原本不是说得好好的?那天,那天你又……你去了哪里?”
南絮心底冷笑,却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只低垂着眼帘下逐客令,“我不用你帮忙,你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