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絮大抵晓得自己生得一张惹事的脸。对于一个年幼失怙的少当家而言,并非一件幸事。
何况今年……他总有预感,那个给他下蛊之人也会到场。
届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丑闻不知还兜不兜得住。
品扇大会这日,来自大江南北的客船齐聚钱江,钱塘鱼蟹价格一夜飞涨。
南家的画舫无疑是西子湖上最亮眼的庞然大物,足足有三层楼高,足以容纳两三百人。
是夜,画舫泊在岸边,灯火辉煌。漆红墙面上挂着各色扇子琳琅满目,既有当世名家得意之作,也有无名文人墨客留下的印迹。有趣的是其中一些是南家独门绝技机关扇,而大部分不是。客人只能看,不能摸,若是看上哪把扇子,需从五两纹银起价与人竞价,最终出价高者即可抱得宝扇归。
“诶,江二门主。”
江澍收回指尖,阻止他的是白鹤观的一名长老。
此人笑眯眯地捻着胡子,“江二门主虽说首次参加品扇大会,难道不知道南家的扇子是碰不得的,一碰就得带走。”
“有所耳闻。我正是愿将这把扇子带走。”
老者粗粗打量一番眼前的竹柄折扇,素白扇面上绘着一幅雨过天青图,一个雌雄莫辨的青衣背影在烟霭中茕茕独立。
他心下暗叹,这个江澍果然还是出身于Cao野,连附庸高雅都学不来。想归想,他脸上却仍是笑着告诫道,“人们挤破头来这品扇大会,可不是图个热闹。好笔墨又有何难,怎么比得上南家机关扇有价无市。只是这把竹扇,扇骨极薄,显然藏不下什么乾坤,江二门主若为此扇破财,恐怕要吃亏啊。”
江澍不卑不亢,“在下只是喜欢这把扇子罢了,其他并无所图。”
语毕手腕一翻取下扇子,身旁的南家小厮在单子上记下。
钟声敲过起更,画舫缓缓离岸。
不久,船上传来丝竹之声,艳姬美妾手持绢扇随乐起舞,粼粼水面上暗香浮动。
曲终,南絮扶着王夫人出场,各派人物颇给面子地鼓掌喝彩,王夫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品扇大会就至此拉开序幕。
南絮坐于王夫人侧位,璀璨灯火在他一头银发上流转,眼下一点红痣亮若出水珊瑚,即便不言不语,已是尽态极妍。
南絮微微低眉,垂着眼帘依旧能够感觉到落在他身上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仿佛粘稠的血液,散发着贪婪的腥。
连着开了四把扇子才出来一把机关扇,来人是一个新兴小派的掌门人,姓林,十分雀跃。林掌门有些羞怯地领过扇子,小声问道,“在下学识浅陋,实在不知如何使用机关扇。南公子可否赐教一二?”
南絮一愣,“待到品扇大会结束,掌门可去领一本小册。既然是机关扇,若是用法被他人知晓,想来威力会大不如前。”
林掌门闹了个笑话,其余看客却纷纷起哄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掌门既诚心诚意想与大伙儿分享,南公子何必小气?”
林掌门骑虎难下,倒也潇洒,“无妨无妨,我还没见识过南公子出手,今日正好大开眼界!”
南絮承情冲他一笑,央人取来一个垫子。
“林掌门如此大方,我便展露一二。一会儿领过册子,林掌门可带回去细细品味。”
约莫半臂长的乌木团扇被南絮拿在手中轻巧地转了两圈,细长的手指如蝴蝶翻花,忽地将扇柄对着垫子一震手腕,刹那间银光乍现,宛如闪电,从木质伞柄中竟刺出森然刀片,直将那垫子绞得粉碎!
南絮变戏法似的一抖手,团扇又完好如初,不露半点锋芒。他接着手指一推一转,唰地一声从另一端扇柄中飞出密密银针,将那破开的垫子扎了满头。
满座皆惊。
严明摸来一颗开心果放进嘴里,砸吧砸吧嘟囔道,“这么多扇子,难为他都能记得。”
白术嗤笑,“哪里需要记得,他一摸便知。”
二人算是品扇大会的常客,每次都会带走那么一两把,却也不很热衷。严家小祖宗与白家二少不对付不是一年两年,迫于近日来的糟心事竟然破天荒坐到一处。
谁知他们还有同时被逗笑的时候。
江澍:“二十两。”
沉默片刻,没有人跟他抢。
严明把开心果一扔,叫道,“三十两。”
南絮远远地望了他一眼,更是望得他妒火中烧,非要坑死这穷小子不可。
“四十两。”
严明两手一摊,没个坐相,“五十两。”
……
旁人瞠目结舌地望着灵门山代掌门与严家严小爷争抢一把资质平庸的竹扇,后来也犹犹豫豫地起身报价,只以为两位是看出了什么名头。
最终江澍以一百两的高价购下这把烟雨折扇,南絮将扇子交到他手中,心下暗叹这傻子,眼神未免也太不好使。
罢了,大不了做个人情回头再把钱还他。
“接下来品的是这把乌金钢扇,起价五两。”
“五两!”
“二十!”
“五十!”
“一百两!”
……
诸位宾客方才转悠过几圈,都认为这把乌金钢扇无疑是一把机关扇。钢质硬且轻,中空用来鼓捣些机关,注入内力也不会散架。不仅是一把机关扇,还是人人可使的机关扇。像刚才林掌门取走那一把,若是常人来用,极易撕裂丝绸扇面。虽说南家还可帮忙修理,却绝不是一件趁手的武器。
于是一时人声鼎沸,人们几乎抢破头,最后喊出三百两的天价,一锤定音。
南絮无意识蜷起指尖,眼前这人总让他畏惧,也让他恶心。
阳衡算得南家远房亲戚,早年娶过一个南家的小姐,过门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如今仍是个老鳏夫,然而四处拈花惹Cao,惹下风流债无数。
阳衡贼眉鼠眼地上下打量过南絮,笑道,“公子最近不太好过吗?清瘦成这副模样。”
他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只是稍显轻浮,南絮听到却如遭雷击。
难道?!
难道!!……
南絮微微颤抖,怒目圆睁。
阳衡毫无所觉,依旧来回扫看着南絮的脸,恋恋不舍地接过那柄乌金钢扇,趁机磨蹭过南絮的手心。
“阳城主……”南絮强按下心中的愤怒与惊恐,冷声道,”十分抱歉,这只不过是一把寻常的扇子。”
阳衡一愣,登时其他人大声唏嘘起来,或惋惜阳城主竹篮打水一场空,或庆幸自己没能购得,反而是件幸事。
阳衡好歹是一城之主,懊丧起来太难看,怔愣一阵子后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我哪里是为这破扇子来的。”
语毕又放肆地打量着南絮。
王夫人轻声出言唤他,阳衡眼底露出些许y-in鸷,“不如这样,就如方才林掌门那样,公子也给我示范一番此扇的用法罢。”
“此扇并无玄机,没有什么用法。”
“我细看之下这玩意儿雕刻精美,掂在手上轻得很,还熏着一股异香,许是舞女用来舞扇所用。那就请南公子为我舞扇一曲罢。”
这说的什么狗屁话。
阳衡虽说出身粗鄙不堪,然而上天赐饭吃,让他在修仙界白手起家,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家,怎的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任凭谁三百两买了一把没用的扇子想必都会窝火不已,是以一时竟无人驳他面子。
满堂神态各异,却无不紧盯着南絮。
“好……好。”
南絮气极反笑,只觉得这几日真是颜面丢尽,不会更坏了。他从阳衡手中夺过钢扇端详片刻,“铮”地一声在胸前打开,缓步行至画舫中央。
他们身处画舫三层,远眺可见依稀月光下越来越近的小瀛洲。
南絮他爹平步仙界,最引人赞叹的不是机关扇,而是一身好轻功。
南絮幼时,他便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一路点水从揽湖码头掠至小瀛洲。
南絮宛然一笑,指尖略压,起势十足优美,那一刻各家宾客都屏息凝神——美人落难,男人骨子里总有些y-in暗的兴奋。
却闻“轰隆”一声巨响!
南絮持扇向地面狠狠一击!
刹那间摧枯拉朽,画舫三楼的地板寸寸炸裂。
南絮仿佛看不见那道深壑一般的裂痕,吸了一口气,背对着他问道,“阳城主可还满意?”
南絮闭上眼,自他父亲走后,他还是第一次与他娘争吵。
“……我为了这个家日夜辛劳,怎么你的少爷脾气一上来,便可不管不顾了吗?你当我们是你爹、你祖父尚在的时候?即便严家出来打圆场,今日一过,我们南家和他阳衡算是结上梁子……”
“难道之前没有梁子吗?”南絮低声问道,“小姑惨死阳家,难道还不算是梁子吗?”
王夫人讶异地望着他,“生死有命,她的死因谁也说不准,你怎么能因此迁怒阳城主?未免太意气用事!”
“我迁怒?娘,你不是看不见他每回看我那腌臜的眼神……我……”南絮脸色惨白,意欲作呕,“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娘,我时常想,我究竟是个少爷还是个妓女,我们南家就非要我出卖色相才能支持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