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裴卿总觉得此次相见,王爷言语间多带疏离,颇不似从前一语双关、步步相逼,好像一夕之间就改了心意,然思及猎场一事,虽不曾当真发生什么,却免不得心头惴惴。细细想了想,宁裴卿试探道:“有时候事情做的绝一点,才更逼真,比如现在,顾公子只记得我私下对王爷口出恶言,却完全忘了...”
“完全忘了上次粮Cao救急的主意与钱款,都是你出的。”季绍景轻声打断他,新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这下吃惊的便轮到宁裴卿,全忘了自己当初要说什么,只问道:“王爷怎么知道?”
“本王机缘巧合下听人说起,宁侍郎曾向张尚书借过很多钱,时间恰与本王战期相合,宁侍郎向来清廉,平白借来的银子,却不修府邸不置田产,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且凭至诚一己之力,怎可能瞒过兄长筹措下万担粮Cao,所以银钱去向,本王仔细想想,便知一二。”
宁裴卿不由赞叹道:“王爷好思量,我这样做,其实是怕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季绍景却摇摇头道:“就是至诚赤子心x_ing,太过热血,你若逗的他太狠,他怕是当真记恨上你,到时候假戏真错,宁侍郎是最不得好处的。”笑着望了他一会,见宁裴卿似的欲言又止,季绍景又温言道:“宁侍郎来访,不会只是特来夸本王一句的吧。”
“实不相瞒,此次是为拙荆购置新衣来的锦州,路经王府,想起王爷生辰将至,到时候怕不能亲自相贺,只好提前将寿礼送来。”宁裴卿铺垫几句,直言不讳道,“还想问一声王爷,当年戏言,是不是...还在当真,若王爷未曾放下,还望、还望王爷能及时回头,不然卿总觉两方愧疚,对不起王爷,更对不起发妻,毕竟我欠王爷太多,除了...除了那个条件,拿命还都是值得的。”
他说话时,季绍景一直认真注视着他的眉心,一如当年看着那个被军役逼上战场、满脸血污的少年。季绍景依稀记得他当年叩谢过救命之恩后,倔强恳求的话——“卿不识武略,做不得百夫长,然报国之志难平,只求战事过后,拿封赏换陋室一隅,书心头志气,为万民苍生。
大概是宁裴卿当时的语气着实坚定,可贵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出尘不染,所以他一介武夫,身在俗世,洋洋贪恋上这人一身谪仙气质。
如今心意不改,他平步青云,做了天子门生,而自己——
季绍景笑了笑,将落在酒盏中的两朵梅花瓣挑出来,右手微倾,琥珀琼浆便顺着杯壁一泄而下,滴滴砸在冻土上,季绍景指着地上一摊事s-hi痕道:“覆水难收,本王当日说的话,永远作数的,就是宁侍郎心怀为国为民壮志,本王敬佩之意,此生不改。”
季绍景着重咬着“敬佩”二字,宁裴卿立时懂他话中所指,终是眉头尽展,抬手举杯而祝,仰头饮下。
他与王爷曾经种种,最终皆被封存在各自记忆深处,做不得江湖人,谈不上快意恩仇,唯言君子不党,斩断过多纠缠。
二人把酒言欢,酣畅饮过一坛,顾至诚拉着何清来到花园时,宁裴卿已穿戴好了大氅,与季绍景作揖告别。何清远远望着梅树下一双人影,莫名觉得心有极快地略过一抹异样,却转瞬即逝,再抓不住。
正好季绍景也看见他们,便与宁裴卿说了句什么,二人隔着半丈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宁裴卿冲何清点了点头,正要寒暄几句,那顾家公子已双手抱在胸前,强c-h-a话道:“宁大人这就要走?不再与三哥攀几句交情?”
宁裴卿见他果然恨上自己,无奈看了季绍景一眼,面带苦笑道:“我来锦州,除去拜访王爷,还有一事,便是去买几匹云雾绡,讨得内子欢心罢了。”
何清听顾至诚出言不善,心头疑惑,忍不住朝季绍景看看,刚走到他身边,却发现王爷刚刚还弯起着的嘴角顿时垮了下去,连双手都不自觉微微攥着。他不知道王爷为何无端生起气来,询问的话在唇齿间盘桓良久,还是咽在喉咙中。
这一场聚散忽然开始,忽然结束,毫无伤感念头,天欲擦黑时,何清陪着季绍景送他们二人各自上了车,挥别的手刚刚放下,就有白絮似的一团东西落在鼻尖上。
“王爷,下雪啦。”何清抬头望望天说道。
和着远处袅袅炊烟,一簇一簇的岁末新雪迤逦洒落,因着尚未铺天盖地的原地,坠入深冬却积不起来,落地即死。何清看雪,季绍景却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站在雪里的人,叫凛冽的风一吹,唇角带着脸颊,都如海棠半开,微带艳色。
季绍景的手蜷了数下,刚刚听到“云雾绡”三字积攒在心头的y-in霾随风而逝,忍不住抬手拂了拂,将何清肩上的落雪一一扫下,温声道:“外头冷,回去吧。”
月上东墙,高烛暖帐,外头玉尘随风展,屋内却是融融似春。何清打个呵欠,百无聊赖地伸了伸腿,招呼道:“尚琪,去换一壶热茶来吧,王爷一会若是来,也好驱一驱寒。”略略一想,又噤了声,翻身坐起来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
季绍景在书房不知道给谁写着信,一字一句斟酌,偶而还翻一翻书抄写两句,何清不大见他有如此认真的时刻,上前低低唤了声,便识趣地坐在暖榻上等着。
书房的摆设因为年节将至换了许多,连桌上笔架摆设一应都换了新的,何清往墙上打量一眼,发现正对书桌挂着的那幅字已经摘下,换上一副同样不知出自谁手的睡莲图,画的潦Cao,简直对不住它挂的好位置。
季绍景总算搁笔,将书信一一用火漆封好,叫了何清两声都不见回应,顺着他直愣愣地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盯着的是墙上的画。
那是他赶时间随手涂抹之作,因觉得丢人,连印章都未盖,季绍景故意弄出一声大的动静,引得何清不解地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你喜欢这幅画?”
何清诚实地摇摇头:“不喜欢,还不如先前那幅字。”
无心之言,歪打正着撞在季绍景回忆深处,季绍景笑了笑,拿起手中的信边走边道:“那幅字不能再挂了,挂上那字是本王少不更事时做下的决定,如今决定在现实中过,才将它替下来,换一幅新的提点自己。”
何清听得云里雾里,但看他神情半点不带玩笑之意,还灼灼地凝着自己看,只好装作明白地点点头,答道:“是是,换幅新的是好事,正对上辞旧迎新的说法。”
门扉轻响,尚武不知何时闪身进了来,快步走过书架屏风,朝何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王爷,属下已抽调三人,俱是可靠,随时听候差遣。”
“只需一次,将信送到便好,辛苦。”季绍景将手中握了许久的东西递过去,目送尚武闪身而出。
——若真如顾至诚所言,朝中因三皇子而起废立之声,那晋阳的天要翻起多少诡谲云涌。
季绍景阖眸,耳边恍若闪过彼时所听所见,不由得勾起一抹冷笑。好半响,将脑海中翻腾的思绪摁了摁,才伸手将何清牵起来道:“走吧,回房。”
就像没人知道十四年的初雪今天才来,自然也没人知道,季绍景的雪夜书信,会给未来带去多少波澜。
第33章 三十三
正当所有人沉浸在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年节气氛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将这喜悦浇个精光。
天降异象,临州霜雪连日不歇,冰棱冻雨,压得许多本不结实的屋舍轰然倾塌,穷苦之人日夜无容身之所,一时间路有冻死骨,伤亡枕籍。
灾情传回京城,陵帝隔日便下昭赈济灾民,然地方官员中饱私囊,无视百姓疾苦,克扣抚恤钱款,致使许多无辜百姓流离转徙,更有灾民涌入京畿,为果腹乞讨行窃,引发s_ao乱纷纷。
时东威使者尚未回国,晋阳有官员大发国难财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使团当中,陵帝勃然而怒,决心整顿吏治贪腐,命吏、户二部侍郎,亲入临州,彻查此事。
何清听着尚琪不紧不慢的话头,恨不得掰开他的嘴让他把所有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你快点说,临州现在怎么样了,开仓放粮、接纳灾民的事还继续吗?不对不对,皇上那么生气,那些坏官准是不敢再贪了,那你知不知道城南何家,家中的人还在不在?那些旧的宅子,可还能经得住雨雪的打击?”
他急的简直要跳起来,临州是他的故乡,就算再也没人值得留恋,毕竟是生他养他十七年的地方,更何况,还有两个一半血缘相同的弟弟在那里。
尚琪看着他急,自己也焦躁起来,可锦州离得远,临州的状况他也才知道一星半点,眼下何清问的这么具体,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尚琪绞尽脑汁,也没从脑海里那点情报沫子里找到半点有关\'何家\'的消息,只好道:“没...没有了,再多的奴才也不知道了。”
“那谁知道,你这些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何清问的急切。
“管家说的,主子不妨去找管家仔细问一问。”
何清六神无主地找到管家时,他正与季绍景汇报着什么,何清管不上礼仪规矩,更无暇顾及心头的患得患失,跌跌撞撞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急急问起来。
季绍景看不得他这副样子,伸手扶了一扶,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道:“阿清,你先别急,你想知道什么本王告诉你。”
何清把这他的手臂,微带战栗:“王爷,我家那里...临州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他心头的恐惧总是压不下去,缓了一缓,才解释道:“家中继母带着两个弟弟,我与继母虽有旧怨,可幼子无辜,亦是父亲血脉,实在难以安下心来,我能不能亲自去一趟看看。”
一旁管家沉默良久,一听他这话,吓的连连摆手:“哎哟,何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临州那地方,不仅天灾,人祸也不少呀,皇上派的人一到,要查赈灾钱款了,谁知道那些官儿爷儿的非说自己从没见过什么银两,那些人一合计,都一口咬定是山匪盗贼劫了官银,还派了好几队官兵去剿匪。现在那地方乱的像一锅粥,危险的很,要是主子有什么亲眷留在那里,最好还是叫人去探探,可别去趟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