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野勉强笑道:“没事儿,不疼。你不要担心。”
桑钰道:“为何打得这么重。”
林月野叹道:“那些狱卒只管奉命行刑,哪里会注意轻重。不过没有伤着筋骨,真的。”
桑钰看他这样,心里揪成了一团,酸涩心疼,无法言说。林月野也不转移视线,眼睛直直和他对视,半晌,他道:“你的伤有没有好一点儿?”
桑钰道:“……好些了”
林月野道:“我怎么看你脸色还是不好,在书院好好养伤,做什么又来看我。”
桑钰道:“你都这样了还说我。”
林月野勉强把胳膊抬起来,探出去碰了碰他的手,桑钰没有躲闪,林月野便握住了,温声道:“我这都是皮外伤,又没有伤筋动骨,你刚从鬼门关回来,不要整天劳心费力,把语霖和晚英照顾好就行,不用担心我。”
桑钰道:“我……”
小狱卒这时跑了过来,在外面催促道:“先生,提刑司大人让我来说一声,时间到了,请先生尽快,不要让大人为难。”
桑钰:“……”
林月野道:“好。”
桑钰顿了一下,也不扭捏,敛起衣摆就站了起来,对小狱卒道:“知道了。”
然后他低头望着林月野,林月野笑了笑,道:“走吧。”
桑钰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看一眼,转身随小狱卒出去了。
等到看不见他身影了,林月野才缓缓松了口气,把压在身子底下的手掏出来,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手心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桑钰出了门,小狱卒首先跑出去复命了,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步子虚浮,腹部的衣襟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不过他穿着红衣,不易发现。路过那个老刑犯的牢房时,他停了一下,转头瞥向里面那个人。
老刑犯低垂着脑袋,整个脸都被发须遮挡住。身上的囚衣破烂脏污,印着的“囚”字也剥落残缺,看不出完整的字形了。他正瘫坐在地上,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将浑浊的目光看过来。
桑钰忍住身体的不适,走到他的牢房门前,隔着道道木栏,道:“老人家。”
老刑犯眼神转了一下。
桑钰淡淡道:“你刚才说,能帮到他,是吗?”
第60章 陈年旧事
十天后,林月野的伤还没有好,就到了公审的日子。
守卫的官兵准时在卯时正开城门。此时天色微亮,街道上人迹尚稀,连早市都还没有摆起来,刑部府衙的门前却已喧喧嚷嚷挤满了人。
公审是允许民众观看的,但是只能站在府衙门外,由守卫拦着,对于里面的刑审情况也是一知半解,无法得知全貌。受审的犯人究竟是穷凶极恶还是蒙冤落难,这些从不是他们关心的理由。
每一回刑狱公审,人们都像逛菜市场一样兴奋地跑来观看,至于结束后犯人是否有冤屈刑审是否公正,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如夜市上又新增了什么有趣玩意儿更能让他们关心在意。
临安城在南渡之前属杭州地界,在建炎三年被升为“临安府”,级别为“行在”,只是陪都而不是首都。南宋法定的首都京城与北宋一样都是汴梁,但是如今已经被金兵占领,属于敌占区。
据说杭州时称“临安”有三说:一是南宋偏安江南,有“临时安置”之意;二是南宋朝廷感念吴越国王钱鏐对杭州的历史功绩,以其故里“临安”为府名;三是寓有“君临即安”之意。
朝廷用北方疆土的支离破碎,才换来临安这几年难得的平安。
刑部府衙在临安内宫城五里,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砌就,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覆以琉璃瓦,曲尺楼阑,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到了辰时初,太阳升得老高,人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刑部尚书江裴才姗姗来迟,迈步走上御案,端然就坐,等两位陪审也都来齐了,典吏准备好纸笔,江裴气势严肃地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两方侍卫开始拿刑杖“笃笃笃”戳地,一边说着“威武”。
千篇一律的开头,看起来又傻又土。
江裴道:“带犯人。”
林月野被两个侍卫架着拖上来,扔在大堂中间。
落地时一阵让人晕眩的疼痛,身下洇出一小片血渍。林月野咬紧牙齿才没有叫出声来,他勉力支撑着蜷曲双腿,立跪的姿势没有半分逾矩。
外面挤作一堆的人拼命往前挣,想看清犯人长什么样子,林月野背对他们跪着,腰背挺得笔直,人们看清他身影,颇觉意外,不禁议论纷纷。
“好像个年轻公子呢。”
“是啊,还以为是一个多么罪大恶极的坏人,没想到……”
“看他伤重,一定是私下里被动用私刑了,可怜啊……”
“那么年轻,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可惜了……”
“唉……”
林月野将他们的议论尽收耳中,面无表情。他在地牢里没有受刑,只是杖责太重,又没有伤药涂抹,所以好得慢些。其间谭华倒是又来过几次,落井下石,一副小人嘴脸,林月野跟他无话可说,也就不欢而散了。
堂上江裴咳嗽两声,道:“肃静。”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等着开审,林月野抬头直直望向江裴,江裴也不磨蹭,单刀直入:“林沐,十二年前因主持会试泄露考题导致天下试子尽皆落第,牵连无数,而被发配檀州,你可承认?”
林月野坦然道:“承认。”
江裴一怔,没料到他居然认罪了,明明十天前还刁顽不已,他都准备好了说辞与他对阵,结果都用不上了。
林月野道:“刑部的手段没有亲见也有耳闻,据说就算是死人你们也能套出话来。所以为了少受点儿苦,我还是承认了吧。”
外面又悉悉索索起来,林月野的这一番话虽然没有直说刑部对他用刑了,但是谁也不是瞎子,从他下半身的血污来看,很难不让人相信刑部对犯人动用私刑,欲使其屈打成招。
陪审是个急x_ing子,听他这样说不禁恼怒道:“林沐!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不识相,你以为我们当真对你没有办法吗?”
林月野无辜道:“这可冤枉,我都痛痛快快地招认了,还要怎样?难道你们再打我一顿,我就能说得更识相点儿?”
“……你!”
江裴冲陪审使了个眼色,陪审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了。江裴道:“招也要招得彻底。先生既然发配檀州,那又为什么出现在临安?”
林月野道:“大人不是都知道吗?先师俞老先生搜集证据为我翻案,证明我无罪,既然无罪,大人又管我去哪儿?”
江裴道:“先生可别给本官装糊涂。那案宗上写得清清楚楚,先生自己心里也明白,当时朝廷下诏宣你回京,不只是因为有人翻案,而是因为圣上想当面问话,将案件查清楚,可是先生却欺瞒朝廷假死逃脱,该当何罪?”
林月野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都说了我没罪,为什么非得回去不可,你们就当我死了不行吗?”
陪审不屑地冷笑:“哼。荒谬。”
堂外人群听见这话,一阵稀疏的笑声,被守卫喝止了。
李聚淡漠地坐着,此时突然开口道:“林先生,还是不要多费口舌了,难道多拖延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你吗?”
林月野松了松双腿的肌r_ou_:“那可说不准,万一真的有呢?”
李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江裴道:“当年那个案子究竟如何,是止于俞迟先生主动供认伏诛,真的结案了,还是另有隐情……想必没有比先生更清楚的人了,先生当真不肯招认吗?”
林月野苦笑道:“我是当事人,先师也是当事人,为何你们不愿意信他所说,却偏要从我嘴里讨一个真相呢?”
江裴道:“死人不作数。更何况过了那么多年了,难保不会有什么秘辛,最重要的是此事圣上也知道了,他心里有了什么怀疑,林先生就算再怎么巧言令色也是没有用的。”
“……好吧。”林月野点了点头,端正神情,“看来是非说不可了。”
外面的民众伸长了脖子,堪堪能听清里面在说什么,此时犯人要主动招供了,居然都不约而同地叹息,感到有些失望,还以为他要再挣扎一番呢。
见他终于有要认真对待的样子了,江裴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诧异,随即坐正身子,朝旁边的典吏看一眼,示意他做好记录。
林月野清了清嗓子,正声道:“当年,我还是鹿枝书院的一名弟子,得先师偏爱,为众师弟作表率。先师有一位知交好友,年轻时就已相熟,两人互相约定一同赴考,一同登第,到了朝中仍要相扶相互,永志不变。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生与好友同科会考,结果却是一人登第,一人落榜。先师摘得殿试桂冠,及第状元,好友却名落孙山,失意而归。”
众人听他啰里叭嗦,就只是说了一段无关案情的往事,不禁微微不悦,典吏眉头跳了跳,看了一眼记的满纸废话,忍着没有把笔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