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英高兴地帮江语霖拿行李,桑钰把他们送到门口。
江语霖道:“老师你回去吧。”
桑钰道:“考完就回来,别逗留。”
江语霖道:“好。知道了。”
桑钰对晚英道:“跟着你林沐哥哥,别乱跑,千万别走丢了。”
晚英道:“哦。”
“还有……”
江语霖笑道:“好了老师我又不是第一次参加院试了,不会有事的。”
桑钰也笑了:“我知道你听话,不过白嘱咐你几句罢了。”
然后他看向林月野,顿了顿,又移开眼睛,冲他们道:“没事儿了走吧。”
他们雇了马车,一路颠簸而去,桑钰在门口站了好久,直到马车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在马车里,江语霖道:“晚英。”
晚英道:“嗯?”
江语霖道:“你记不记得,刚才老师嘱咐我的那些话,都是我第一次参加院试时,你跟我说过的。”
晚英歪头想了想,道:“记得,我嘱咐了你好些,那时你的包袱也都是我给你收拾的。”
江语霖道:“可是我却没过。”
晚英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眯眯道:“江宁哥哥。”
江语霖心猛地一跳。
晚英道:“咱们说过不提这件事的吧?”
江语霖:“那个……”
晚英语气温柔:“今天晚上睡地板好吗?”
江语霖:“……”
林月野哈哈大笑:“你们和好之后吃住都在一块儿,现在说话都旁若无人了。语霖别怂啊!你可是大弟子!”
江语霖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们和好了没什么,可是刚才我看老师还是对你冷冷的,这段时间你们也不太说话,到底怎么了?”
林月野道:“一言难尽。”
江语霖道:“如果是你的错,你跟老师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如果是老师的错……”
林月野道:“不是他的错。”
“那……”
林月野叹气:“只是有些心结难解。”
他转头看向外面,车外天空碧蓝如洗,清淡如夏初的露水,像极了临夏清澈真诚的眼神。
贡院门口乌泱乌泱一群人。
江语霖踮起脚尖往里面望,望了一会儿发现除了人头还是人头,便退出来道:“待会儿考完出来我去找你们。你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等着就好。”
林月野道:“进去吧,好好考。”
江语霖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襟,随人流走进贡院。
林月野道:“你觉得他能考过吗?”
晚英道:“能。”
林月野道:“我也觉得他能,语霖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
晚英没说话,像是默许了他的话。
等所有人都进去了,门口顿时寂静下来,只剩几个小童在外等着。
两人慢慢走到墙边树荫下,有清风拂过,站了半晌,林月野道:“我本不想提起你的伤心事,但是不问我又难受,所以趁着此刻没人,你愿意跟我讲讲你和语霖的事吗?”
晚英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林沐哥哥你是指两年前的那些事吗?”
林月野道:“你如果觉得为难的话可以不……”
晚英坦然道:“没关系,你想知道的话我愿意说给你听。”
还是要重新回到两年多前,建炎四年的秋天。
晚英遇到江宁之前的那三个月。
自从被卖进这红楼,他从未停止过要逃出去的想法。
可是又谈何容易。
扬州街道繁华,失去了家园的人们无法回还,只能用酒色自娱,沉溺于迷离恍惚的世界,说服自己把他乡认作故乡。
晚英是在中元节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
他一个人坐在一个隔间里饮酒,看上去非常孤独。妈妈让晚英去给他送酒水。
他看到晚英,眼里没有那些男人看到他时的情色与揶揄,他只是淡淡的,对晚英说,陪我喝一杯。
晚英把酒水放到他面前,在桌边坐下。
他边喝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晚英道:“向晚英。”
他说:“今日是中元节,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家里,却来这种地方?”
晚英道:“不知。”
他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为我妻子是这种地方的人。”
晚英道:“这样。”
他笑笑:“我儿子都已经可以娶亲了,她还是改不掉。”然后他看了晚英一眼,“哦,我儿子是学生,今年十五岁了。”
晚英道:“如果没有在这里,我也可以是学生。”
他说:“那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
再然后,他就天天来,只点晚英作陪,却不做什么,只和他在雅间里喝酒,不痛不痒地交谈几句,再微醺离去。
晚英对他没什么感觉,只是感谢他光顾,至少这样自己就不用去陪那些下作的男人了。
如此时间一长,园子里其他小倌儿不由得眼红起来,谁在被卖进来之前不是清白人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委身于他人,见有一个这么君子的男人看上了晚英,不作贱他,只当他是个寻常少年,心里如何能不嫉妒。
他们偷偷找晚英,向他询问那个男人的来历,晚英始终淡淡的,说我不知道。男孩们以为他想自己独占那个男人,便道不是要跟你抢他只是随口问问,晚英依然说我不知道。
妒火轻易就被点燃。
像晚英这种油盐不进的少年,妈妈也是少见,一直欲想个法子治治他,所以当一群男人点名要见晚英时,灾难就开始了。
他们围在桌边行酒令,让晚英斟酒。
一群人喝高了放浪形骸,如同野兽一般在屋子里疯狂玩闹,浑身只剩旺盛的情欲,不见天日。
整整一天一夜,仿佛堕入了最糜烂不堪的地狱,见不到光明,疼痛都已经无知无觉,在白天与黑夜的间隙,他勉强求生,无望抗拒,四周只是看不到未来的黑暗,没有一丝光明可言。
红楼里人来人往,各有各的烦扰与苦痛,互相纠缠一番以作安慰,过后就再也不会相见。
晚英伤好后,在一个冬月的傍晚,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看向晚英的眼神多了些怜惜,他们依然坐在一个雅间里,周围无人打扰。
男人道:“你还好吗?”
晚英道:“还好。”
他说:“他们害了我妻子,也害了你。”
晚英道:“他们?你认识那些……男人?”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他们是我的一些酒r_ou_朋友,仕途失意,求报无门,便日日去找我妻子。我气不过,与他们争辩起来,他们便说如果……如果我能把清园里那个中意的小倌儿留给他们玩几天,就愿意放过我妻子。”
晚英道:“原来如此。”
他道:“所以这几天我没有来。”
晚英道:“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于是两人接着喝酒,月上中天,男人喝醉了,晚英带他去楼上休息,刚进房门,男人支撑不住立刻倒在了地上。
他醉眼迷蒙地站起来,视线里寒光一闪,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一把剪刀骤然c-h-a进了他的胸口。
晚英面色凌然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剪刀的刀柄,还在用劲往里推。
他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一把攥住晚英的手,身子无力滑下。
他说:“对不起……”
晚英不说话,固执地握紧剪刀不松手。
气息渐渐微弱,他想将剪刀拔出来,却丝毫使不上力气,只能低声道:“……我对不住你,饶了我……饶了我……”
“饶了你?”晚英突然笑起来,眼神里都是不可遏制的恨意,“你叫我饶了你?现在知道求我了,当初你怎么不饶过我?”
他将剪刀猛然拔出来,鲜血溅了一身,语声凉凉道:“可恨我能力有限,杀不尽那些狗养的禽兽,但你是罪魁祸首,我不能不出一口气。算你倒霉。”
鲜血滴在地上,浓得发黑。
尸体变凉,天色渐渐明亮。
第二天被人发现,红楼里出了人命,妈妈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却不敢声张,怕连累到自己,找人将尸体处理了,做的不动声色,不留一丝痕迹。
一个落魄的人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何时出现何时消失,真的没有人关心在意。
妈妈把晚英关起来毒打,然后将他扔出了园子。
这么淡漠y-in寒的孩子她真的不敢留了。
桑钰无意经过红楼门前,见这孩子可怜孤苦,便将他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