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言辩解:“那又怎样。虽然这些经书我不通,但是若要真的写策论,我也是不输人的。”
“果真?”林月野看他两眼,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便撩衣坐下,随手一指案上的一本《诗经》,“那好。我给你出个题目,就用《诗经·小雅·鹤鸣》上的一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为题,你给我写一篇经义。”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快,徐言尚在怔愣之间,他已经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白纸,铺开在书案上,用镇尺压住,拍拍手,“好了,写吧。”
看他愣愣的,林月野道:“怎么,还要我给你蘸笔磨墨不成?”
徐言结结巴巴道:“你突然让我写这个,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林月野打断他:“要什么准备?等你上考场了,那题也都是第一次见,谁给你时间准备?快点儿,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他重新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香炉,却只翻出一个破旧的三足香鼎,金漆剥落,还惨烈地缺了一脚,只剩两足,放在桌子上站都站不稳。
林月野拍拍头:“这么破的东西他还留着。”
徐言道:“能用吗?”
林月野道:“写你的去。你别管。”
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摞起来垫在缺失的那一脚上,勉强站定,又去找檀香。这回任他翻遍了各个角落,却也找不着一点檀香的踪迹。
林月野望着雪洞一般的房间,很有些气恼:“这么素净的屋子居然连一支香都没有?逗我呢?”
徐言悠哉悠哉叼着毛笔,道:“要不就不写了?你看连老天都阻止我……”
林月野回头瞪他一眼:“想得美!没有香照样写。”他打开窗户,只见外面是翠竹夹道的一条小径,竹叶上还有残雪,明月当空,乍一开窗,一股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
林月野掩好领口,搓了搓手:“现在月影是在小路的第四块青砖上,你开始写,等它移到了墙边,我来检查。”
“……”徐言苦着脸,“林沐哥哥,非要写吗?”
林月野道:“叫哥哥也没用。这是考验你的临场应变能力。万一上了考场,你一看是个不擅长的题目,怎么办?趁现在多练练,没坏处。”
徐言:“林沐哥哥……”
林月野冷酷道:“废话少说,快点动笔。”
徐言苦哈哈地提笔蘸墨,一边蘸一边偷偷瞧林月野,一道眼风扫过来,他赶紧低下头:“我我我我我我马上写!”
林月野弯腰把两足香鼎收起来,放回原处,转眼看到摞在一起的那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被香鼎掉了一些灰尘在封皮上,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再一看,还是清晰无比的几个大字印在上面。
《月野文集》。
林月野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足足一刻钟,仿佛不敢相信似的,颤抖着翻开书页,第一首诗就是他被罢官发配到檀州途中,经过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时作的。
当时他在牢狱中被狱卒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眼睛在一夜之间就看不见了,被押送至檀州途中,两个解差不知受了谁的差使,变着法儿的给他罪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歇脚的地儿,林月野跟着他们勉强在村落里的一处人家歇下。那户人家的小公子可怜他伤重,眼睛又看不见,也不在乎他是重刑犯,便热心照顾了他好些天,两个解差不耐烦地催促快些赶路,那小公子便疾声厉色训斥他们,说犯人都伤得这么重了,你们还催他赶路,是想要了他的命吗?
林月野简直如蒙天恩,觉得这小公子仿佛就是活菩萨,虽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但是在林月野的想像里,他肯定有着最干净的眼睛和最单纯的善良。
不过山清水秀的地方适合怡养x_ing情,却不适合伤病的康复,虽然小公子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林月野的眼睛却一直都没有好,解差怕耽误日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就强制押送他上路。临走前,那小公子还依依不舍的,林月野便写了首诗送他,没想到被人编写诗集时也被收录了进去,还是第一首。
林月野看着这首诗,也没有翻页,一瞬间,有些百感交集。
徐言道:“林沐哥哥,林沐哥哥?”
林月野:“啊?怎么了?”
徐言道:“我才要问你,看什么这么入神?我的经义写完了,你看看。”
“嗯。”林月野放下书,接过他递过来的写满字的一张纸,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的确不错,
林月野颇觉满意:“看出来你小子头脑挺灵活的,讲道理头头是道。”
徐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就说我会写嘛。”
林月野道:“那我还给你辅导什么?”
徐言道:“策问我不会啊。一涉及到治国安邦的政治大事,我就不行了,脑子转不过来。”
林月野敲了敲他的头道:“策问有什么难的,你就是不好好学。小脑袋里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言道:“一个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呀。不过!我相信经过林沐哥哥你的细心辅导,我一定能突飞猛进的!”
林月野笑了:“少给我戴高帽。”
这时,桑钰进来了,林月野看见他,赶忙把自己的那本文集拿起来藏在身后,冲他笑笑。
桑钰道:“语霖来了。”
从门帘子后头,走出一个人,江语霖笑着站在林月野面前,冲他微施一礼。
徐言站在林月野身后,向江语霖微微点头。江语霖看到他额头上一圈绷带,惊讶道:“子路你受伤了?!”
林月野道:“你别管他。先告诉我你怎么来了?我让你替我看着他们晚修,晚修结束了?”
江语霖道:“旁边牵月楼的动静太大了,我们实在学不进去,我就提前让他们回去了。”
林月野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们也太自由了,说下课就下课,意志这么不坚定。”
江语霖道:“真的很吵!我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温习功课,就……”
林月野道:“就擅自提前结束晚修?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先生?还有,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桑钰看向林月野:“是我带他来的。”
林月野:“啊?”
桑钰淡淡道:“我这里安静。”
林月野立即笑道:“哈哈哈是啊。这里安静,适合读书。”
江语霖高兴道:“多谢林公子!”
林月野:“……”谢我干嘛,我答应你什么了?
桑钰盯着林月野:“你手里藏着什么?”
林月野心中一跳,将袖子往身后又拢了拢,干笑:“没什么。闲书而已。”
桑钰显然不相信,但是又不愿跟他计较,随口道:“你给他们俩辅导吧,我先出去了。”
转身就要出去,林月野条件反s_h_è 一把抓住他:“你又要干什么去?”
桑钰回头莫名看他一眼,道:“我还没有进食。”
“啊?”林月野回过神来,松开手,“哦哦哦,那,那你吃饭去吧。”
望着他的背影,林月野慨叹一声,转过身看到徐言和江语霖都一副戏谑的表情,他拿书照着两人的脑袋各敲了一下,道:“看什么看,赶紧温书。”
徐言和江语霖很自觉地将书房里两个仅有的坐垫占了,林月野在屋内转了两圈,颇郁结地从小厅拖了把椅子过来才坐了。
他给两人讲了讲院试的制度,考试的要求,又详细阐述了经义、策、论的区别,让两人分别写一篇《治安策》出来。
他拿着江语霖写的《治安策》看了又看,脸贴在纸上,要把整张纸都快看出一个洞来了,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吁出一口气,只觉满口余香。
江语霖看他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林先生,怎么样?”
林月野大笑道:“写得太好了!真是一篇佳作啊哈哈哈哈哈哈!”
江语霖一喜:“真的吗?”
林月野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应考的一些策论文章,大多滥说灾异,频引经典,但是却说不出一些具体有效的治国之策,看似有气势,实则都是空文。”
徐言探头:“那师兄的这篇文章……”
林月野道:“这篇文章崇实诚,斥虚妄,通达深刻,直切时事与当下。而且难得的是,全篇采用对话体,简洁犀利,使人诘难辩驳,气势很丰沛。”
徐言嘟哝道:“有那么好吗?”
林月野转头看了看他,道:“不说语霖这篇有多好,我来说说你写的。你的这篇啊,抨击时弊,说理也很稳实,但是太过愤世嫉俗,你想想,主考官都是朝廷的忠犬,他们会乐意看到这种讽刺朝廷的文章吗?”
徐言道:“可是策论不就是考举子的通经致世的能力吗?想要看到治国之策,却不允许人指出其时弊,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林月野道:“你还小,不懂。这朝廷中的复杂与牵扯是很黑暗的,一些人用了一辈子都学不会聪明一些。”